黄天骥谈中国古代戏曲研究( 六 )


黄天骥:你似乎强调了“在日常生活的矛盾之中被激发出来”,可我觉得,还是要强调意境;离开意境谈戏剧,有许多问题委实说不清楚。像关汉卿的《窦娥冤》,过去,我们往往只是从窦娥与社会黑暗势力的矛盾,揭示作品的反抗主题,而没有充分阐释“三桩誓愿”那种狂飙式的情绪所蕴含的独特意境。其实,如果关汉卿在创作这部剧本的时候,只从人物的矛盾出发,只求表述迫害与反迫害的斗争,他大可以抽掉与故事情节没有直接关联的“三桩誓愿”,这一来,戏剧矛盾虽然鲜明,但这部作品充其量是一般的紧凑、热闹的公案戏,不可能成为感天动地、振聋发聩之作。《窦娥冤》其实是强烈地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情感和饶有诗意的剧作,只有从意境的尺度衡量、认知,才能咀嚼出它的味外之味。大体可以这么说,有意境的作品,往往是多义的。融合了抒情性和叙事性的具有意境的戏曲作品,它的戏剧冲突固然会沿着情节的主线发展,但由于描绘的对象大而复杂,它更多地反映着事物的多因性、动态性和随机性,因此,其内涵与外延,兼备“确定”与“不确定”的属性,甚至是具备某种“模糊性”。戏曲研究者的责任,就是要根据戏曲创作特色加以阐释,洞悉玄奥,帮助读者和观众观其窍,察其妙,以达于无穷。
您这一番言说,还是充满着辩证思维,或者说,是中国式的辩证思维。说到“洞悉玄奥”,我由此联想到您的《周易辨原》,这也是一部力图“洞悉玄奥”的著作。
黄天骥:其实,学习人文科学的学者,门槛不宜过窄。文史哲本是同源,老一辈的人文学者,多属文史哲兼通。我学习《周易》,一则是重温元典,一则是想弄通一些自己过去未曾留意的问题。由于《周易》成书年代久远,文字古奥,语言简略,这给读者带来了许多索解的困难。而我国历代注《易》的学者,或以玄学眼光看《易》,或只着眼于片言只语的训诂,断章取义者有之,望文生义者亦有之。即或旁征博引,而与《易》的原意相去甚远。而注释的繁琐玄虚,又给那些故意把《周易》神秘化、谶纬化的人打开了方便之门。于是,原是古代人民生活、社会记录,并抽绎出具有哲理意义的《周易》,在学术史上被人为地营造出重重迷雾。
您读《周易》,采取什么角度呢?
黄天骥:当然,我不会“平地而起”,在研读《周易》时,前贤和时贤的许多精义给了我不少启发。我吸收了前人和今人的一些成果,又从联系的观点、唯物的立场来看待《周易》其书。我觉得,过去的学者每每将《周易》每一卦的爻辞分割处理,没有注意到每一卦的爻辞与爻辞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如果说角度,这是我的角度了。在我看来,每一卦的六首爻辞写的都是同一件事,环绕着的是同一题旨。我试着先来理顺卦辞、爻辞的原意,再分析“彖辞”“象辞”对它的阐述,希望对《周易》最重要的部分有一个符合逻辑的新认识。
您很重视每一卦里所呈现出的上古社会的“碎片化情景”,这大概就是“象”了,即具象、物象。清代的王夫之在《周易外传》里说“天下无象外之道”,还说“《诗》之比兴,《书》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礼》之仪,《乐》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统会其理”。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也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您解《易》的角度与王、章二人的说法有相通之处。
黄天骥:比如说,《屯》卦,前人有很多说法,多是依据许慎对“屯”字的解法,强调“屯然而难”;哪怕是在今天,一些比较通行的《周易》的译注本,还是会说,它的卦义是“困难,盈满,集聚,万物初生,必然屯难等” (中华书局“中华经典藏书”之《周易》,2013年,17页)这类说法当然可以参考。而我呢,通观全卦的爻辞,捕捉到里面的“碎片”是关涉着同一件事情,即在聚居之地出现“村里的婚事”。其中,关键的地方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如何解释呢?我受到李镜池先生的启发,他说:“为什么一伙人乘着马在徘徊呢?这不是抢劫,而是为婚姻而来的。” (《周易通义》,中华书局,2007年,第8页)李先生认为这反映了奴隶制时代抢婚风气的存在。确实,我也觉得,如果没有这种风气,巫者也就不必要提醒人们切勿产生误会了。巫者在给人们提了个醒之后,回到他的本行“活计”,他的占卜说法是:“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这是巫者的看法:关于婚嫁问题,以后可以成功;现在则不宜操之过急。巫者还觉得这伙人尚未有足够的求婚条件,便不主张轻易答应。将【六二】这个“关节”打通,上接【初九】,下联【六三】【六四】【九五】【上六】诸爻辞来看,我们可以明白,《屯》卦描写了村落里发生的事件,记录了两支不同的求婚队伍,以及他们不同的遭遇。那一队匆匆忙忙的求婚者,讨了个没趣;而有备而来的那一队无往而不利。从爻辞的描写中,这村落垒石为墙,蓄水成沟,亦可看出,此地百姓,已经过渡到比较安定的农耕社会之中,而记述者也很欣赏村民的安居乐业。至于巫者,从其卦辞总结“勿用有攸往”“利建侯”等断语推想,他们也是乐于改变原来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