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谈中国古代戏曲研究( 五 )


原来,您关注对立的事物,还是有自家的“潜台词”的。不是停留在“对立”二字上,而是更为关注“对立”背后的玄机。“中和”,“圆融”,就是玄机,只是未必很多人都意识到。以后再读《冷暖集》《深浅集》等,可以“更进一境”。我想起您的《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一文,您对“杂”字的理解先是从客观演出形态入手,然后进入到美学层面,解释为何人们不会讨厌“杂”,而是喜欢“杂”。汉代的“百戏”何尝不“杂”?可大家喜欢,“圆融一体”。
黄天骥: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元剧的表演体制,包括每折戏、每套曲的间场以及人物的登场方式,既是继承了宋金杂剧,又是十分驳杂的。而表演体制,既受一定历史时期观众审美情趣的限制,又反过来影响演出活动和演出效果。不能把元杂剧演出时折与折(场与场)穿插杂耍伎艺的表演,视为芜杂,视为有损戏剧情节、矛盾的连贯性,而应视之为时代的产物,是特定时期审美观念和剧场条件制约的产物。当北方的观众依旧习惯于宋金杂剧特别是“诸宫调”的表演,依旧喜爱观赏伎艺性节目的时候,元剧“杂”的模式,就必然长期地保留。
其实,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不排斥“混搭”,“混搭”得好,就变为“时尚”。“龙”的形象是“混搭”,《山海经》里多少怪异新奇的“形象”不是“混搭”出来的?成功的“混搭”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和谐”。大概在元代,观众看着“杂剧”,没有“违和感”,这就成功了,并且成为大众认可的艺术呈现方式。其中,内含着辩证思维的成分。您比较善于从不同的事物之中发现其间的“交互性”,甚至是以之作为一种方法来从事文学研究。
黄天骥:“交互性”这个说法有意思。我有一个体会,我在研究剧本时,会使用分析诗词的思路;反之亦然,在研究诗词时,会使用分析剧本的思路,这样“交互”使用,容易得出新见。具体来说,明代的王骥德注意到戏曲界有“当行本色”一说,可他发现,“当行本色之论,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羽)之说诗” (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他把戏曲的理论问题直接和诗歌创作的理论挂钩,显示出对戏曲特点的深切了解:原来二者是有关联的。
是的,王骥德《曲律·论插科第三十五》也说:“黄山谷谓:‘作诗似作杂剧,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在宋时已然矣。”这类说法,实在很有启发。
黄天骥:王骥德是真正的行家。他揭示出戏曲与诗歌虽分属不同文体而却是可以相互借鉴的事实。另外,戏曲向来重视诗的意境,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里以“意境”作为评价戏曲作品的标尺。王骥德也好,王国维也好,他们在戏曲评论中引入诗歌理论的概念,不能理解为戏曲理论处于始创阶段的语汇贫乏,而应注意他们看到了戏曲与诗歌创作存在着互相依存、互相沟通的关系,也就是“交互性”。根据我国戏曲创作思维的特点,我们有必要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理论体系,用以分析、说明戏曲作家如何在传统审美观念制约下感悟、体验以及表现生活、抒发感情和申明理念的过程。众所周知,戏曲的作者,往往在作品中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以强烈的主观色彩酿造剧本的规定情景,从而推动人物的矛盾冲突。是否可以说,剧作者的直接抒情,这就是戏中之“意”;而戏中之“境”,则在情节开展和人物的冲突中呈现。如果意与境能够融会贯通,戏就大有看头;如果意与境具有丰富的内涵,具有普遍的意义和深刻的外延性,那么,就有可能通过舞台形象,引导观众感悟到象外之象,“看”到舞台形象延伸的天地。当然,正如并非所有的诗歌都能产生意境一样,那些只热衷于交代情节、设置悬念、陈述故事的戏曲,尽管也能吸引观众,但无法到达美妙的境界。有意境的戏曲,只能出自思想深刻、艺术修养高超的作者之手。因此,审视一个戏有没有意境,应是衡量它能否进入创作最高层次的标尺。
换句话说,剧作家跟诗人一样,都应该有“诗心”。我由此想到,俄国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句名言:“美是生活。”此话不错,可是过于笼统,如果加以细化,能否作如下表述:美是人性光芒的闪耀,它是在日常生活的矛盾之中被激发出来的;在此前提下,则可以看到“生活中有美”。这就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