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隐士及其品格|孙立群 | 隐逸之风( 六 )



隐逸方式之三:恬淡、自适的田园之隐
从以上所论魏晋士人隐逸的两种方式看,山林岩穴之隐是古老、传统的隐逸方式,其源头可追溯到周代的伯夷、叔齐,他们不食周粟,避居首阳山。此后,每逢乱世,总有人隐逸山林,至魏晋仍有不少人在山林中隐逸。但是,山林之隐的生活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作《招隐士》,形象地描绘了山林中岩嵯峨,云气弥漫,枝叶纠结,杂草丛生,虎豹嗥叫,猿群啸的景象,使人感到十分恐怖(《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汉文》卷二)。朝隐固然可既不失利禄又可获山林之隐的清高,然朝隐充其量是精神的向往,是“心隐”,而非亲临自然环境,既不能享受自然之美,又不可能真正获得人格的完满和独立。既然山林岩穴之隐和朝隐均有所不足,于是人们开始要求更理想的隐逸环境。东汉中期的张衡在《归田赋》中所描绘的就是士人隐逸的理想之地: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睢鼓翼,仓鸟庚鸟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钩长流。(《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汉文》卷一五)
不过,张衡还只是约略提到其隐居之处所具备的各种景观,并不具体。东汉末年,仲长统就明确提出了隐居的诸景配置。《后汉书·仲长统传》载:“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林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如果说,园林对于张衡、仲长统还仅仅是憧憬和理想,那么,到建安时期,曹操在邺下已有了颇具规模的园林,称西园。曹氏兄弟与建安诸子常在此宴聚、游览和吟咏。不过,曹氏的西园并非为文人自己拥有,文人在那里与曹氏父子“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表现的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应酬,他们不过是曹氏的帮闲、点缀,其人格也没有独立。
两晋时期,士人尚玄之风愈炽,并且“朝隐”又有了理论上的支持,营建园林成为官僚士人体玄识远,脱俗不凡之举。石崇、谢安、王羲之、许询、孙绰、郗超、谢灵运等高门名宦几乎都热衷经营自己或大或小的园林,谢安颇具代表性。谢安素有东山之志,《晋书·谢安传》载:“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后因其弟谢万遭废黜,谢安方有仕进之志,时年已四十余。谢安虽居高官,仍对园林一往情深,“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官僚士人营造园林,具有明显的朝隐特色。
此时,喜作园林之隐的另一种人是在野士人。他们为了远离政治,追求精神自由和人格完善,选择了这一隐逸方式。如不愿与司马氏合作的嵇康,“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环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世说新语笺注》简傲注引《文士传》)。估计嵇康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园子。江东陆氏世为吴臣,晋灭吴后,陆机、陆云兄弟隐居华亭之园林十余年。《世说新语·尤悔》注引《八王故事》:“华亭,吴由拳县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
与上述自作园林的人不同,真正在隐逸中获得人生乐趣,并表现出独立人格的是作田园之隐的陶渊明。前面已经提到,陶渊明数度入世和出世与当时的政治状况有密切关系,此外,陶渊明选择隐逸还与以下几个因素有关。
从陶渊明的思想看,他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他曾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儒家的“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对陶渊明还是有影响的,他曾表示要“大济于苍生”。在陶渊明看来入仕乃天经地义之事,他数度出山也属正当之举。不过,陶渊明青少年时代在接受儒家思想教养的同时,也受到道家思想的濡染,他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质性自然”,“性刚才拙”。这种“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颇具道家思想的特色。受道家思想影响,陶渊明不是一个充满功名心,欲在政治上大显身手之人,他“闲静少言,不慕荣利”(《晋书》卷九四《陶渊明传》)。因此,他常常调整自己的人生坐标,或入或出,均以是否合乎自己的心愿为准。毋庸讳言,陶渊明出仕固然有实现“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其五)的志向,但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为了生计。颜延之《陶征士诔》说他出仕是因为“母老子幼,就养勤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三八),陶渊明自己也多次提到因家境贫穷而出仕。他在《与子俨等疏》中写道,“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在昔曾远游,直到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之十)。在《归去来兮辞》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