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隐士及其品格|孙立群 | 隐逸之风( 五 )


由朝隐而充隐,充隐者有的在朝廷,也有的在山林。刘宋时,雷次宗隐居庐山,虽不入仕,但与朝廷关系密切,受到统治者的特别重视。元嘉二十五年(448年),宋文帝下诏以示表彰,并将雷次宗请到京城,在钟山脚下为他建筑房舍,谓之“招隐馆”,还请他为皇太子诸王讲《丧服经》。梁朝陶弘景,虽隐居茅山,却非常关心朝政。他与梁武帝互赠礼物,交往密切,“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晋书》卷七六《陶弘景传》)。陶弘景与那种潜心在山林、不问时务的隐士相比可谓十足的假隐士,然而用朝隐的理论来分析,似乎又顺理成章了。魏晋时还有一些有闲好事者,花钱供养隐士。《晋书·郗超传》载:郗超“性好闻人栖遁,有能辞荣拂衣者,超为之起屋宇,作器服,畜仆竖,费百金而不吝”。这些人与其说是隐士,不如说是饱食终日的寓公。既有高官厚禄的物质享受,又有隐逸山林的高雅情致,这才是他们人生的理想境界。正如王康琚在《反招隐》中所说:“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一五)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在多变的政治时局中,朝隐者心态亦不同。有的居官不理事,所谓“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卷七五《刘惔传》)。《南史·袁粲传》:“粲负才尚气,爱好虚远,虽位任隆重,不以事务经怀。独步园林,诗酒自适。家居负郭,每权策逍遥,当其意得,悠然忘反。”也有一些人通过朝隐,尽量远离政治是非之地,达到避祸、保全自己的目的。《南齐书·王秀之传》:“(王)瓒之历官至五兵尚书,未尝诣一朝贵。江湛谓何偃曰:‘王瓒之今便是朝隐。’及柳元景、颜师伯令仆贵要,瓒之竟不候之。”王瓒之身为朝臣而不与权贵显要交往,不仅避攀附权贵之嫌,还有保护自己的目的。柳元景、颜师伯后因谋废前废帝刘子业而被杀,与他们亲近的朝臣无一幸免,王瓒之却因与他们往来少而未罹此祸。阮籍亦是企图以朝隐来保全自己的。他自正始三年(242年)至景元三年(262年)多次出仕,任职虽多,却几无政绩可言,人们知道最多的是他嗜酒弹琴,放荡不羁。这是因为阮籍的处境相当微妙,又相当危险。就他的政治倾向而言,属于曹魏一派,但是,曹氏集团腐败无能,根本不是司马氏的对手。他不敢公开站在曹氏一边以免招致杀身之祸,成为曹氏的殉葬品。司马氏集团也知道阮籍的名声很大,杀掉他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抨击,失去士人的支持。于是一方面让阮籍任职,一方面对他又听之任之,并不强求有何政绩,只是做出一种招贤纳士的姿态而已。阮籍深知司马氏的用意,他顺水推舟,充分利用司马氏给他的生存空间,任职不理事,“遂酣饮为常”。司马氏对此并不计较,甚至“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晋书》卷四九《阮籍传》)。阮籍朝隐,似乎很潇洒,毫无顾忌,但他十分清醒警觉。表面的放达、朝隐,取代不了他内心的痛苦,读阮籍的《咏怀诗》,方知他对政治高压的恐惧和对真正隐逸生活的向往。举以下二首为证: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己。(其三)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九)
透过这些弥漫着恐惧伤感的诗句,我们仿佛看到外表放达、而内心极其痛苦焦虑的阮籍。他虽然任职朝廷,但并非沽名钓誉之徒,实属不得已而为之。阮籍在恶劣的环境中,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然而在司马氏的政治高压下他最终没有守住最后的阵地。故对阮籍之“朝隐”应做具体分析,不宜与利禄之徒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