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隐士及其品格|孙立群 | 隐逸之风( 四 )


魏晋时期,朝隐之风盛行,玄学思潮无疑对朝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玄学所主张的崇尚自然无为,标榜遗世独立,不为物累之说成为士人摆脱名教的规范和逃离现实社会的灵丹妙药。在自然与名教的选择上,隐士们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自然的一边,“越名教而任自然”,不仅是对儒家伦理纲常的蔑视和挑战,也是隐逸者的归宿。在向往自然的思想支配下,他们忧国忠君的使命意识逐渐淡化,渴望过“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魏诗,卷九,嵇康《答二郭》)的自由生活。隐逸之风对士人官僚也产生了影响。不过,焦先、孙登式的山林之隐未免太苦,那些拥有特权的官僚及士族子弟是不敢亲自实践的。不想归隐,却要有山林之雅;既要纵情享乐,又要显示清高飘逸,怎样调合入仕与出世,做官与隐逸的矛盾呢?于是,朝隐便应运而生了。
 魏晋隐士及其品格|孙立群 | 隐逸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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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曾《竹林七贤图》
竹林七贤之一向秀是典型的朝隐之士,他在嵇康被杀后“举郡计入洛”,文王司马昭问他:“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向秀虽然为入仕找到了理由,却“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晋书》卷四九《向秀传》)。“容迹”即朝隐。向秀还在《庄子注》中提出了“冥”的概念,为朝隐提供了理论根据。所谓“冥”,即物我两忘。在他看来,隐逸和入仕都有迹象,和冥是相对的。在常人眼中,隐与仕的差别显而易见,但对圣人来说,隐与仕并无轩轾,只要心存冥意,心神超然无累,并不一定要栖遁山林。晋代著名学者郭象为《庄子》作注,也为朝隐提供了理论依据。他认为,道家的“无为”并不主张“拱默山林”:“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意谓如果“无为”就是“拱默山林”,那么当权的统治者就不能采取“无为”的学说了。但魏晋的官僚士人、门阀世族偏偏爱讲“无为”,因此只有给“无为”加上新的解释,才适合统治集团的需要。
此外,郭象还通过对理想人格的表述,将理想与现实统一起来,从理论上支持了朝隐。道家认为,最高人格的人是“离人群”、“超世间”的神人、至人,而郭象理想的“圣人”则是“合世俗”、“即世间”的帝王,他说:“游外者依内,离人者合俗。”郭象在《逍遥游注》中指出“离人群”、“超世间”本身就是“俗中之一物”,故庄子所谓“神人”、“至人”等超现实的人和“圣人”、“圣王”等现实中的人是对立的说法是错误的。他认为,这两者是一回事,“夫神人,即今之所谓圣人”,而“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神人者,无心而顺物者也”,“无己而顺物,顺物而王矣”。这样就把超现实和现实之间沟通起来了,“即世间”就是“出世间”,而这两者之所以能够沟通就在于圣人能“无心而任物”;“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郭象认为,圣人什么都可以干,只要他“无心而顺物”就可以了,只要是“无心”,就不会因方内之事而对圣人的人格有什么损害;只要是“顺物”,圣人的所作所为就是“天理自然”。所以圣人越是隐身,越是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就越能“超凡入圣”。这样,庄子的超现实的“神人”,一变而为现实生活的帝王、士族、官僚了。
经过向秀、郭象的论证,在朝官吏隐逸有了正当的理由,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朝隐”了。《世说新语·排调》记载了谢安既仕且隐的故事: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己,始就桓公司马(桓温)。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座,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
这里,郝隆虽然对谢安有嘲讽之意,但他以药草暗指显与隐并不矛盾,隐完全不必到山林——这正是朝隐的实质。在朝隐的名义下,不少士人改变初衷,由隐而仕。朝隐之风的流行,使隐士不再是现实政治的批评者、不合作者,反而成为政治升平的点缀。一些统治者为宣扬德政,故作姿态,喜欢与隐士交往。《晋书·孙惠传》载,孙惠在八王之乱时,对政局有自己的看法,便“诡称南岳隐士秦秘之,以书干(东海王)越”。司马越读信后,果然予以录用。《晋书·桓玄传》:“(桓)以历代咸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独无,乃征皇甫谧六世孙希之为著作,并给其资用,皆令让而不受,号曰高士,时人名为‘充隐’。”“充隐”,充数者也,隐士变成了花瓶式的人物,其特立独行的品格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