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界|ICU医生,要出庭一场官司,但没有一个坏人,我( 二 )


高大的年轻女子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 , 一左一右两个女性家属在旁边陪着 。 她身上裹着松垮略显油腻的羽绒衫并没有脱去 , 油腻的头发和轻微浮肿的面容 , 蠕动的嘴唇低低自言自语着什么 。 牧民装扮的老夫妻显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 他们只是凝神在听 。
“感染性休克 , 现在用机器维持呼吸 , 用最好的抗菌药物抵抗肺内的细菌 , 但是从前期的结果来看 , 效果非常不好 , 随时可能会死亡 。 ”这样直白的告知 , 我不知道那个凝神在听的中年男子可以明白几分 , 他用蒙语转述给那一大家子之后 , 同样凝神在听的那些男男女女 , 钝滞、悲伤的表情 , 又表示他们能理解了多少 。
“即便抗菌药物即刻有效 , 所有的治疗即刻有效 , 病人的状态一步一步好转 , 发生奇迹一样的改变 , 治疗的时间也不会少于一个月 。 眼下这样的治疗费用大约是5000—8000元一天 。 ”因为沟通实在困难 , 我只能硬起心肠把病人家属必须知道 , 必须做好心理建设的一部分 , 用尽量简单语句一五一十地传递过去 , 哪怕我自己都感觉到那其中刀锋一样的含义 。
“ECMO和CRRT可能是接下来需要使用的治疗方式 , 相当于人工的肺和肾脏 , 费用大致在……”
等到那中年男子用低沉的语音把我的话翻译了一遍 , 几个年长的家属低声交流几句 , 年轻的孕妇急急地冲着我叫了一声 , 模糊难辨的低钝声音 , 是:“救他 。 ”她甩开正在劝慰她的手 , 重重地对我说:“卖房子 , 救他 。 ”那种绝望的决心 , 即使分辨不清语音 , 也感觉到恻然 。
病人的姐夫迅速在一叠告知书上签字 , 老夫妻木然盯着每一个签名 。 “家里为了结婚 , 已经借债 , 现在的钱也是借的 。 ”歪歪扭扭的字迹 , 不知道是因为不知所措 , 还是本来就不太会写 。 他简单地解释 , 显然看不懂告知书上的汉字 , 视线越过所有字句 , 直接落在签字的那个框框里 。 那些专业的词句 , 经过他二传手的语义含混的传递 , 最后有多少是真的传递过去了呢?我不知道 。
长春冬天的夜晚真是漫长 , 整个夜晚在不停评估容量 , 监测内环境 , 调整药物剂量中一寸一寸过去 , 拖鞋踢里踏拉在监护床边兜兜转转 。 这是ICU医生的日常夜晚 , 没有人看见 , 没有人知道 , 在寂静的深夜 , 疲惫的眼睛仍然警觉地关注着每一个细小的变化 。 各种机器低级别的报警声在病房里此起彼伏地鸣响 。
半夜时分 , 我在门口听到低低的哭声 , 是那个孕妇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 用袖子捂着脸 , 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 影响周围倚着、靠着、躺着盹着的家属 。 那压抑的哀切的声音传递着一个家庭即将碎裂的声音 , 传递着一颗心破碎的声音 。 我并没有开门去安慰她 , 只是隔着磨砂玻璃的门缝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 或许 , 只有哭泣才能够缓解那碎裂的痛楚 。
她抬起头 , 茫然的目光哀切地注视着ICU的大门 , 她看不到我 , 看不到我正在望着她 , 那个片刻 , 在不同的空间里 , 隔着那扇磨砂玻璃电动门 , 我们的视线交错在同一个焦点上 。
那个没有停歇的夜班并没有安然度过 , 病人的血压惊险地维持在及格线上 , 肺水肿让氧合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 , 脑水肿也持续加重 , 进入深昏迷状态 。 两天之后 , 病人的姐夫过来签字放弃治疗 。 “没有钱了 。 ”中年人一脸疲态地在告知书上签下最后的字迹 。 孕妇妻子并没有在旁边 , 那随时可能生产的状态 , 任何人都知道不宜经受一次又一次的悲痛欲绝 。 签字的牧民的手有着厚厚的茧节 , 深深的裂口在茧节之间渗出血肉之间的疼痛 。
“请你告诉他 , 是个男孩子……我们求超声医生告诉的 。 ”中年人低声央求我 。 监护仪的屏幕上 , 那条荧光线慢慢越来越迟缓的时候 , 我轻轻在那个大汉的耳边说:是个男孩子 , 他在几个星期之后 , 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永远沉睡的躯体无以回应那些柔软的盼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