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北京人是什么样的体验?( 二 )


小时候的北京,已经以道路宽阔文明全国,那时候全国城市没有今天这样多的新区和旧城区的大拆大建,像北京这样动辄四车道八车道的道路极为罕见。不过北京的路也是逐渐增宽的,小时候三环路还是一条不太宽的普通公路,1993-1994年修了一年,才修成今天这样的封闭式高速路的样子(今天三环路那么多高架桥都是那时候修的),我因为家和小学都在三环路上,那一年公交车都改线了,我就走路上下学一年,结果是我后来比很多农村孩子都能走路,也是城市孩子极难得到的体验。小时候北京骑车的人特别多,比今天多好多倍,公交车超挤,不过这可能是当时全国一二线城市的共同现象。小时候北京的建筑尺度也比今天小很多,那时候北京现代化高楼集中于长安街沿线和亮马桥附近,记得那时候爸妈打车带我走三环路路过亮马桥我就会特别高兴,因为 可以看到长城饭店、昆仑饭店、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亮马河大厦那一片现代化高楼尤其是玻璃房子,在那时候是北京市很少的充满现代感的地带。那时候的北京,除了城区的胡同地带和一些大院,一般地方就是今天看来很矮的楼,无论企事业单位、学校还是居民楼,一般就是体量不大的4-6层楼,人口密度也远逊于今天到处二三十层大楼林立的北京,虽然当时的北京市区比今天小很多,也有1000多万居民,但是一般地段人流印象中远远小于现在,像现在随便一个地铁站附近整天川流不息的人流,那时候一般地方是不常见的,现在去北京旁边的小县城比如昌平县城,从楼的高度和密度到人流密度,让我觉得更像小时候的北京三环附近。也可能有个因素,就是当年社会的商业化程度比较低,一般人下了班就回家了,不像现在很多人有那么多工作单位之外的去处——饭馆、宾馆、健身房、商场、学习班等等。
小时候一直觉得北京环境不好,尤其比南方差,树木又少又难看,坐车去郊外,只有覆盖着积土的杨树和柳树这两种我认为最丑的树(当时市区很多地方也是这样),空气总是灰蒙蒙的(很多北京人认为2008年之前雾霾不严重,我只能说他们当年活得太麻木,我记得九十年代初北京的空气就很差,经常阳光下看到的世界都是偏黄色的。胡同里太多没见识的胡同串子,朝阳区太多文化不高的工人和小市民。海淀区据说好,小时候基本没去过。最讨厌的就是北京电视台,老放一些对老北京的老房子老物件老习俗津津乐道的电视专题片,让我觉得真是井底之蛙。1990年代一到各种节庆,北京电视台就会播放文艺晚会,三个地方让我特讨厌,一个是喜欢搞中英双语主持以标榜自己的国际范儿(这个恶习好像沿袭至今)——明明当时北京没多少外国人居住,另一个是一定会有那种只有经历过1990年代的人才明白的那种晚会歌,风格类似《爱的奉献》或者《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这种歌曲,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应景之作应付之作,音乐八股,让我一听就一身鸡皮疙瘩,从而让幼小的我坚定了不学乐器不学唱歌的想法;还有一点,就是以大山为首的几个外国人,非要把中国话说成北京胡同串子那样,特别让我反胃,我妈妈家族的人说话完全不是那样子的,但是胡同里的北京人确实很多那样说话,导致我小时候很反感老北京文化。后来我才明白,母亲家族作为民国进入北京的文化人,讲的是北城北京话,母亲学师范做老师,更是讲话更靠近普通话,而现在全国人民和大多数北京年轻人都以为就是北京话的北京话,其实是过去的南城北京话。
总之,小小的我在北京,真的把自己当南方人的。
不过吧,其实小时候一去外地玩,我又会有意识地大声讲话,让旁边的叔叔阿姨和不认识的人都知道,我是北京的小孩,不是你们这个地方的。还记得小时候去每个城市(去了很多城市,就是没去当时可能更高级的上海广州深圳),都会觉得这个地方房子好破街道好窄,无论是青岛还是武汉还是成都都给我这种印象,尤其是这些地方的老房子外墙都有很多经年水印留下的污垢,而且直到1990年代这些地方确实无论公共建筑还是居民楼质量都远赶不上北京,我出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还是北京好。另外在北京我是从生下来就每天都要喝牛奶的,感谢北京三元奶厂,小时候一去武汉就没有鲜奶喝了,让我很不开心。另外我打小外出就喜欢吃汉堡,不爱吃方便面,1990年代的北京小商店里到处都有几块钱的汉堡卖,可是二三线城市就没有了,直到2004年我去兰州,兰州火车站的商店居然连面包都没得买,只有馒头。北京能买到的衣服也不错,我记得在乌鲁木齐还被当地大人拉住问我的衣服哪里买的,我穿的款式确实可能当地没有卖的。今天的小孩很难想象十几年前北京在物质条件上比二线城市优越的程度,虽然今天看来那时候大家都挺穷的。文教方面就更别提了,1995年去昆明,满大街招工广告字都写得歪歪扭扭(那时候一般海报都是手写,几乎没有打印的),让我看着觉得可乐,北京字写得好的人到处都是,这样的字是没人好意思贴在店面门口的。1990年代中期,随着386和李岚清这些儒雅的领导人开始提倡高雅文化,北京音乐厅和保利剧院这些地方演出多起来,我妈也时不时带我去参加,各种博物馆更是成了我周末轮流去的地方,当年大概除了上海全国没有什么地方有这样的便利。
不过小时候北京有个特别让我喜欢的地方,景山,因为北京市少年宫在那里。从三年级到初二,我在那里学了五年绘画。景山少年宫真的是起码三代北京人童年的伊甸园,虽然少年宫在景山北门里,但是我们可以直接跑到景山公园里去,春天会去景山画牡丹。少年宫的地盘不大,几座大概是解放初建的小楼,我们美术教室都在一座孙敬修雕塑后的二层小楼里,老师都是当时五十多岁的北京人老画家,刘春鸿和朱润琦,很有教养,清贫乐观,喜欢孩子,记得刘老师把法国念成“fa4国”,把“法”字读成去声,和今天台湾人的国语发音类似,现在北京年轻人没有这样读“法国”的了。
五十年代有个电影,里面有个片断,是少先队员在北海上划船,唱的歌曲就是后来三代人的童年金曲《让我们荡起双桨》,主唱小姑娘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朗诵艺术家瞿弦和的太太,他俩都是景山的北京市少年宫第一届学员,我后来看到这个电影画面,想到和这样的前辈在一个数百年的皇家禁苑了都读过了美好的学习时光,感到很感慨。当年有两个学画的同学我还记得名字,张佳林和佟文,张是个戴眼镜的斯文小男生,佟文是个小帅哥,但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也只是初一或者初二的小孩,不知道他们后来去向哪里变成什么样子,真是好想找到他们啊!
我的小学和初中虽然在教育落后的朝阳区,不过都是挺好的学校,越往后我越感谢这两个学校。小学是朝师附小,之前叫和平街二小,初中是和平街一中,两个学校几乎挨着,还都是1960年建的,当年小学老师说这两个学校是用盖人民大会堂的剩料盖的,大概是真的。尤其是小学,虽然很朴素,但是校舍非常大气,楼道地面是很漂亮的带着红色几何图案的深灰色地砖,楼道非常高,挂着吊灯。虽然刚进小学的时候小伙伴的京骂吓到了我,但是其实小学和初中的时光都是轻松愉快的,学习压力小,同学们大都开朗,对我也很实诚。我在上看到有现在的北京高中生说朝阳区的学生更开朗爱社交,可能我们当年就有这个风格,虽然那时候家长大都是工人,而今天朝阳区的家长主流成了白领金领国际人。
我的初中旁边就是中央乐团,附近大概五十年代盖的老居民楼里经常飘来各种西式吹拉弹唱的声音。据说贺绿汀等很多老音乐家就住在那里。初一的一天,班里来了几个中央乐团的人,说要在我们学校开班教管乐,随便报名,报名的同学有个小测试。我因为小时候坚定了不学乐器的想法,马上逃跑。之后经常到放学时间之后,我们的教室里就飘出吹管的声音,我那时候还挺幸灾乐祸,你们辛苦,我玩去啦!不过长大之后觉得真是当年目光短浅,当时要是跟这些国家级音乐家学样乐器,也不至于我现在老大年纪自己去学弹钢琴连各种符号都搞不明白。
初三的时候爸妈为了让我专心准备中考,就停止了我去少年宫学画,不过其实我也没多专心学习,稀里马虎考上了北京四中。我的四中岁月其实是很平淡的,我甚至不太喜欢那所学校,四中同学哪个区来的都有,城区的比较多,感觉东西城考来的学生明显圈子比较复杂,人也sophisticated一点,毕业多年后才知道,我们班就有爸爸极为出名的红三代,同届有若干大人物的子孙,下一届就有国家副主席的儿子,虽然同学家庭层次远超我的初中小学,但是反而让我觉得没有初中小学同学那样能交心能随随便便开玩笑了。
不过在四中那几年我开始喜欢上了胡同里的北京。刚入四中的时候,平安大街刚刚修好,记得头几个月连路中间的白色栅栏都没有。四中地段非常黄金,离北海、中南海、西单、西四、白塔寺都很近,我不知不觉养成一个习惯,考完试之后就往南溜达,一般是溜达到西四,然后有时候就开始探索,不时迷失在无尽的胡同里。那时候,2000年代初,西城区的胡同还相对比较完好,很多胡同真的是望不到头,不认路的人进去就几乎出不来,里面有别样的风景。另外我还很喜欢去沿着中南海外墙遛弯,尤其是府右街,那边很少有行人,非常安静利于边走边思考,而走在路上一侧高墙里就能看到权力中心外围的一些破楼(那时候中南海边上哪些楼真的很破,里面房间的破样子有时候都能看到)里面发出的灯光,有种莫名其妙的特殊感受。我也喜欢一路向南遛到西单,那时候虽然还没有西单大悦城,只有中友君太和西单商场那几个老商场,但是北京也还没有后来世贸天阶、三里屯Village等等后来的人气聚集地,京城的时尚青年都聚集在西单,记得2006年前后超男快女崛起的时代,冒出来一个妖男施洋,节目还说他就喜欢到西单溜达。西单是当时能在北京感受现代潮流气息的为数不多的地方,非常珍贵而耀眼(其它大商场比如燕莎赛特虽然高档没有西单的潮流气息),而到今天,北京随便一个区都有若干庞大的商业综合体,反而让我对这种场所感到厌倦了。
直到上了大学(清华),虽然学校还在北京,同学几乎都成了外地人,我作为北京考生的身份凸显,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北京人,改不掉的事实。大一那一年我在学校艺术团美术社,每周活动一次,那时候清华艺术团各个社团骨干成员恐怕大半都是北京人,我们美术社前后两任社长都是北京人,成员里可能有一半也是北京人,我认识的其它社团团长好像也是北京人。当年全国素质教育力度远没有后来大,一般地方的文化资源也没有后来那么丰富,普通省份考来的学生来了北京不少人确实会感到有点眩晕,觉得北京上海的学生怎么有才艺的这么多。今天好像全国小学霸都多才多艺起来了,国家进步了。那时候的清华校园里还有大片荒地,五道口还没有华联商场,只有马路两边一排小店和小摊儿。另外2000年前后几年,北京街上很多音像店,卖CD和DVD什么的,对着大街放音乐很大声,这种店到了2005年之后好像就变少了,很多原来的音像店变成了美容美发店。我还是挺怀念那时候的北京的,大学生会友,往往就是去个成都小吃店或者上海城隍庙之类的小吃店,一份盖饭不过三五元,甚至夏天直接路边买个西瓜坐到人少的路边啃。那时候北京的第三条地铁/城铁线城铁13号线刚刚开通,我快大学毕业才发现原来回龙观立水桥那样位于昌平的偏僻地方都变成了城市,小学时候连朝阳区大部分还都是农村——我家曾经住在西坝河西里,就在三环路边,从我家这边往河对岸望,同样是三环路边,对面就是农村小平房,今天的太阳宫当年完全就是一个没有耕地的大村子,我骑车穿过,看到里面还有个很小的艺校,就是个平房小院,看到院子里有学生在练功。离北三环五分钟路程的地方就是原汁原味的农村,后来的北漂恐怕是想象不到那种景象的。
2006年我大学毕业去美国继续读书,之后回北京就每年一个新样子。2007年夏天回北京感到格外脏乱差,全城尘土飞扬,记得去长安街,路这边几乎看不到路对面;到处都在拆和建,记得有一天路过大北窑,正看到大北窑路口西南在拆大概1980年代盖的高层板楼住宅,场面相当震撼,那地方后来变成了今天的银泰中心。那时候潘石屹的大北窑SOHO那堆白格子玻璃房已经屹立在那里,成了那时候现代化北京的一个新地标。到了2008年回北京,北京焕然一新,突然呈现出了发达国家的城市面貌,之前两三千亿的建设投资看来起了作用。但是有得有失,很多带着记忆的老房子被拆掉了,而更多的老房子被老黄瓜刷绿漆,刷上了一层色彩鲜艳的涂料,原来富有年代感的质感看不出来了。这种情况之前出现过一次,大概是2001年申奥期间,也是给老房子涂漆。反正2008年之后北京市区很少能见到原始风貌的1990年代前的建筑了,我是在郊区和天津才看到了一些没有被粉刷的七八十年代的房子,让我一眼想起小时候的北京。
我是2009年秋回到了北京居住上班,感觉之后北京的发展就相对比较平缓了——虽然人口和房价的增速在之后的好些年里都是吓人的,但是没有之前那些年沧海桑田般的变迁感了,北京居民,无论外地人还是本地人,新的生活方式也基本稳定下来了。2010年我第一次坐高铁出差,看到连湖南乡间都出现了类似美国的亮丽的现代化厂区,而长沙这种二三线城市也市政建设日新月异,北京再也不是房子、马路都高人一等的地方了。外地来的有钱人,从温州炒房团到山西煤老板,一次次震撼着曾经北京土著的心灵,我也去了几个河南河北土豪在北京作为会所的私人院子,真是壕。小时候北京居民相对外地人有经济优势,北京掌权者是外地人老革命老干部;现在,北京的掌权者越来越多事实上的北京人(红二),但是京城的富人却是起码北半个中国的富人集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