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智慧、主体性和男性权力
不过这篇文章的重点并不是诗心这一角度,而是诗心背后那个关于“如何爱”的问题,更具体一些,是如何像一个成熟、会爱的父亲那样去爱。
文学长于也乐于为世界提供另一种秩序和认知角度。于是在这里,孩子可以是提供解决办法的智者、是一个从始至终都自洽和通透的“已长成者”,而成人、特别是我们默认最无所不能的权力顶峰者却有可能才是那个认识到自己能力有缺而不断接受新知的成长型角色。
这是一个聪明公主的故事,更是一个国王的成长故事(一般而言,完满自洽的智者往往不会是故事的主角,但因为此处的智者是孩子,缺乏将自身想法铸成现实的力量,于是公主与国王在总体能力上达成了一种微妙平衡,最终他们成了一对互相“成就”的主角,他们协作达成目标——儿童文学文本通常比成人文学更愿意去做弥合对立双方的尝试,也算是该文类的一种独特价值取向吧),是一个“爱失能”的权力上位者学习“爱”是什么及如何去爱的故事。
虽然不知怎样去爱,但国王无疑是真正关心公主的人。当埃莉诺得到月亮吊坠后,她的病果然好了,书里书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问题已然解决,只有国王还在关心公主接下来的情绪——他想到晚上月亮仍会升起,到时候埃莉诺就会因为觉得被欺骗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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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担心公主的愿望依然没有被满足。(《公主的月亮》中文版内页图)
当皇家总管提议让公主戴上墨镜叫她看不见月亮时,国王作出了否决,他的否决并非从维护“真相”的角度出发,而是源自于爱——“公主戴上黑眼镜就看不见路了,会撞到东西上,到时候她又要生病了”;接下来,他以黑天鹅绒窗帘会挡住新鲜空气的理由拒绝了宫廷魔法师的建议;又因为漫天巨型烟火会吵得公主睡不着觉拒绝了皇家学者。与国王相比,三位“聪明人”的办法乍一看都能顶一阵子,但他们只把国王的难题当作机械障碍来处理,而忘了承受结果的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血肉之躯,提出这些解决方案的根本原因是,他们不爱这个小女孩,自然不会想到她会摔跤、会胸闷、会被吵得睡不着。
从童话心理学的角度看,国王学习如何去爱的过程亦是治疗其“父式缺陷”的过程。
以青年男性为主角的童话故事青睐于为目标读者构建英雄神话,男主人公要增强体魄、磨炼意志以壮大自身力量,他信奉力量/权力,他要向外扩张、战胜强敌,特别是要击败自己的父亲、成为新一代“领域意志”决定者,他确立主体性的方式是“征服”,是以一方服从于另一方的办法解决问题。而到了中年童话里,故事亟待处理的难题是现实中男性们以上述“英雄”思路处世却遭遇挫折和否定后所产生的困惑,引导一身创伤的“英雄”们换一个思路去解决问题、换一种角度去理解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引导他们认识到这个世界并非零和博弈的世界,他们要为自己重新找到合适的位置。
这个故事里的国王就处在典型的中年男性困惑中。他有了孩子,想要爱孩子,遇到难题时,一开始习惯性地求助于知性力量和排他性的权威力量——而“知识”本又是权威力量的来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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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公主比所有聪明人都要聪明。(《公主的月亮》中文版内页图)
《公主的月亮》中,知识也被作为父式权力话语的某种代表来展现。国王依次找了皇家总管、魔术师和学者,他们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拥有洞悉世界的知识。我们来看看三人各自为国王带来过什么:总管能找来一般意义上的物质奇珍,在他的话语中,舞女、流浪歌手和吟游诗人也被抽离了“人”的属性,被无甚尊严、毫无差别地列在一大摞“奇珍异宝”中;魔术师能弄来精灵国的号角、睡魔的沙子和彩虹里的金子,假如这是真的,那么这些物品非但看起来更加不着边际,而且似乎需要承担一定风险,需要冒犯另一些权力主人、侵入他们的控制领域才能获得;而皇家学者是知识的代言人,他所宣称的能力已经拓展到了抽象和哲学范畴,他对一切空间、时间和人的情绪享有解释权,声称能算出“向上”要走多远,“离开”要多长时间,“消失”之后会变成什么。“知识”在西哲体系里,与“理性”关系近密,而理性则是现代主体性哲学的基石,在性别维度的话语建构中,它们又都属于“男性所长”。酷爱写哲学童话的瑟伯不过是又一次在作品里探讨了知识、智慧、主体性和权力之间的关系,性别的维度在其中则扮演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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