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身份与反抗:汉娜·阿伦特与她笔下的犹太沙龙女主人( 三 )


犹太人的个人命运与其所处时代的整体思想氛围贯穿《拉结·范哈根》这部传记始终。阿伦特笔下的拉结,既是启蒙和浪漫思想的见证人,同时也是践行者。早在拉结出生前,在浓重的启蒙文化氛围影响之下,大多犹太家庭就已不再重视犹太传统,转投新的宗教。理性就是那个时代的新宗教。启蒙思想令人们尤其是犹太人相信,任何人都有权通过学习或接受教育来塑造自己,有权通过理性和修养去赢得尊重。相对于男性,犹太教本身就不重视对女性进行传统教育,强劲的新式教育理念又令拉结很早认识到自己的劣势。她没有传统,没有榜样,不受重视——正统犹太家庭的出身,导致她从小就没接受过德国式的教育;她早年的书信都是用意第绪语书写就,使用的是希伯来字母。对自身劣势或曰天降不幸的认识,后来锐化为犹太出身乃“天生耻辱”。这一点明确表现在这部传记开篇的标题之中。【第一章的标题为“犹太女人与施莱米尔”(Jüdin und Schlemihl)。施莱米尔是浪漫派作家沙米索笔下的著名形象,因出卖自己的影子而失去身份认同— 作者注】在拉结身上,阿伦特看到了一个完全赤手空拳要赢得社会承认与安全的女人。作为犹太人,她并不富有;作为女人,她不够漂亮;生活在启蒙时代,她文化教养不高。于是在阿伦特笔下,拉结的一生从有自我意识的那天起,就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为摆脱耻辱感、为获得话语权、为争取主流承认、为改变命运而进行的斗争。
作者把拉结的情感生活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聚焦其情感与思想纠缠下的大量自我观照与反思;另一方面,作者在人物的自我剖析与个人隐私之间小心取舍,并不追踪一个女人恋爱的细枝末节和偶发因素,而是探究现象背后的社会原因以及促成拉结心灵成长的决定性因素。自从欧洲进入文明社会,同贵族结婚都不啻为犹太人提升社会地位的常见方式。从1790到1804年,拉结经历了数次不顺的恋爱、订婚、取消婚约,对象非官即贵;而失败的原因,多少都与她的犹太身份有理不断的关系。24岁那年,拉结结识卡尔·冯·芬克施坦伯爵,两人很快订婚;然而两年后,二人和平解除婚约。据说是因为这个贵族之家容不得一个犹太儿媳。1801年底,她又认识后来成为梅特涅顾问的弗里德里希·根茨,没过多久还是以分手收场。原因之一即是根茨对犹太人的攻击。阿伦特呈现给读者的拉结,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女人,抗拒犹太身份只是这种意识的表象之一。作为有抱负的女性,要在男权社会取得承认,自然难上加难。尽管拉结一度对西班牙贵族拉斐尔·德·乌尔基霍爱到不能自拔,却终因后者强烈的男权思想以及沟通不畅而分道扬镳。在经历一系列跨国、跨等级的感情挫败之后,她不得不放弃通过婚姻提升自我价值这条路,并开始对之前的努力进行反思,这些都被阿伦特忠实地呈现出来:与生俱来的双重边缘人身份—— 犹太、女性(意识)——根本无法通过婚姻化解,反而成为所谓理想婚姻的最大障碍。恰恰是这种强烈的边缘人意识和反思习惯,令阿伦特感觉自己在范哈根身上找到了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