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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 沁
刚刚入冬,母亲就打电话说,今年做了十斤腊肠,等晾干后就给你寄来。
小时候,只要家里开始制作腊味,我心中就暗暗欢喜,觉得这便是开始过年的讯息。母亲买来猪肉、鸡鸭、鱼,放入辣椒和酱料,腌制两三天,入味后就用麻绳串起来,放在日晒通风处高高挂起。看似按部就班,平淡无奇,但实际上,做腊肠就像变魔术一样富有趣味。
最初的记忆里,母亲将肉馅一点一点填进肠衣,仿佛一针一线地织袜子。后来的年月,父亲骑着摩托车,把腌好的肉载到镇上,那里有戴着兔毛帽子、专门制作灌肠的小贩。肉馅塞进机器上方漏斗型的嘴,一转眼工夫就冒出了圆鼓鼓的肉肠。回到家后,母亲和我拿着一小截白线,每隔五六寸就扎一下,我对这项工作乐此不疲,好像在给肉肠戴上小小的围巾。
制作完成后,腊肠和鸡鸭鱼肉一起晾在屋檐下,犹如各家各户的旗帜,挂得越多越丰富,便证明这户人家的日子越安逸。初冬的下午,薄雾散尽,软绵绵的太阳穿过云霭照进院墙。蜀地潮湿多雨,父母对这样温柔微弱的阳光已经很满意,如果逢上周末,我在窗棂下做作业,他们就会嘱咐我仔细看着悬挂在窗外的美味,一旦发现有麻雀飞来试图啄食,就冲出去叫嚣隳突,把这群长翅膀的贼匪轰走。交代完毕,他们便优哉游哉地出门打麻将了。
日影移墙,微风簌簌,我正做着算术,忽然闻到一股丝丝缕缕的香味。在太阳的炙烤下,腊肠渐渐渗出亮晶晶的油珠,实在挂不住了,油珠便顺着肠衣往下淌,仿佛是热得流汗。香味混合着花椒的麻酥、辣椒的热烈和肉味的醇厚,在鼻尖似有似无地飘动。我吞了吞口水,树梢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叫着:“好香啊!好香啊!吃一口!”
待到水分晒干,肠衣凹陷,捏起来硬邦邦的,腊肠就算晾好了。腊肠的吃法很简单,用温水洗净肠衣,加白水煮十来分钟,只见水面油花翻滚,干瘦的腊肠重新变得饱满光滑,渐渐在水中浮起,肠衣里可见红油来回流动即可。母亲将腊肠捞起,斜切成片状,红油在砧板上泛开,肠衣包裹的肉片热气腾腾,鲜亮殷红的瘦肉间镶嵌着晶莹剔透的肥肉,像宝石一样折射着红光。母亲看我眼巴巴的样子,笑着拿起两片塞进我嘴里。
那是在窗棂下的算术题里等了半个冬天的味道:阳光的捶打完全去除了腥膻,香辣酱料和肉味丝丝入扣地融合在一起。轻轻一咬,肥肉肥而不腻,反倒有一种轻盈的甜味;紧接着肥肉中的红油溅开,充溢唇齿,火爆的辣椒仿佛是一只魔笛,把肉的醇厚和甘腴完全释放了出来,肆意而张扬;这时再慢慢地把瘦肉咬开,每一条肉丝里都集聚着浓厚的咸香,嚼得越久,那香味就越是绵绵无尽。
实际上,煮腊肠的汤水也是一样宝物,白白倒掉未免可惜。母亲通常会在腊肠煮到半熟的时候放入茎类蔬菜,像莴笋、白萝卜之类,不过最好吃的还是“儿菜”。儿菜呈宝塔形,根部粗大,一个个芽块环环相抱,如同孩子环绕母亲,故有其名。儿菜表皮翠绿,内质纯白,放入汤里小煮片刻即熟,由于汤里渗入了腊肠的油水,儿菜自然会浸染鲜香腴味,连盐都不用放。儿菜吃起来先是略有微苦,接着便是柔嫩的回甘,有清心降火之效,和腊肠的浓墨重彩恰好形成默契的平衡。
腊肠还有一种更简单省力的吃法:直接洗净切片,蒸米饭时一同蒸熟。由于未经水煮,腊肠的丰厚滋味都完整保留了下来,单吃口味有点过重,最好是就着一碗大米饭,谷物的醇香与腊肠的热辣互相浸染,一抑一扬,一收一放,又生出一道新的层次。如果觉得碳水和肉食的组合过于油腻,就再来一碟“洗澡泡菜”——这是四川千户千味的家常小菜,将自家泡菜坛子里的盐水捞出,放入易熟的蔬菜如黄瓜、圆白菜叶等,只放一夜,如同洗了个澡,清水出芙蓉,蔬菜的新鲜滋味还在,格外清新爽口。
【 腊肠|腊肠里的故乡】 年年吃腊肠,便不觉得有何稀奇,似乎天底下的人家过年都会在窗檐下晾上这么一竿子。那时读莼羹鲈脍故事,只觉得不可思议,人当然要有奔赴远方的大志向,而这个古人竟然因沉溺口腹之欲而流传千古,真是有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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