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帕·拉希莉:比比·哈尔达的治疗

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历程里 , 比比·哈尔达多数时间都在忍受疾病的煎熬 , 这病真是折腾坏了家人、朋友、和尚、手相家、老处女、宝石命相家、预言家 , 还有白痴 。 为了治好她 , 城里关心她的人从七条圣河带回过圣水来 。 每当夜里听到她在痛苦中挣扎尖叫 , 我们都喃喃为她祈祷 。 那时 , 家人把她的手腕用绳子捆绑起来 , 在她身上敷贴黏糊糊的药泥 。 智慧的人用桉树油揉她的太阳穴 , 用草药汁熏她的脸 。 按一位盲眼基督徒的建议 , 她还一度坐火车前去亲吻圣徒和殉道者的坟墓 。 她的手臂和脖子上佩满了护身符 , 提防着邪眼的魔力 。 她的手指则饰着好些幸运石 。
医生的治疗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 对抗疗法 , 顺势疗法 , 阿育吠陀疗法——时间一长 , 所有的康复艺术都施用过了 。 他们的建议五花八门 , 没完没了 。 试过X光、探针、听诊、注射之后 , 一些医生只是建议比比增加体重 , 另一些却要她减肥 。 如果有人禁止她睡过黎明 , 则必有另一家伙非要她睡到中午不可 。 这一个要她做头手倒立 , 那一个就要她在一天特定的时段吟诵吠陀诗文 。 还有人建议带她去加尔各答接受催眠治疗 。 一个一个专家走马灯似的看过后 , 女孩得到了这样一些药方:忌食大蒜、饮大量的苦药酒、冥思、喝青椰子汁、服用打了生鸭蛋的牛奶 。 一句话 , 比比的一生 , 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劳而无功的治疗方法 。
比比的病发作起来毫无征兆 , 她因此只能待在一幢未经粉刷的四层楼房里 。 本地她唯一的族人就是一个堂兄 , 加上堂嫂 , 他们在二楼租了一套公寓 。 她随时可能失去意识而不知羞耻地发狂 , 没有人盯着他们不敢放手让比比过马路或者上电车 。 她每天就坐在楼顶的储藏室里 , 那是个坐着还好、站起来就不舒服的地方 。 储藏室的进口垂着帘子 , 一洞窗户没有铁栅 , 室内满是旧门板做成的货架 , 隔壁还有一个茅坑 。 她盘腿坐在一块黄麻垫上 , 为她的堂兄哈尔达在我们院子门口开的化妆品店清点存货 。 比比做这些事没有报酬 , 她只能得到三餐和日常所需 , 再就是足够的棉布 , 让她在每年十月的假日里找一个便宜的裁缝添置些衣服 。 晚上她就睡在楼下堂兄家的一张折叠床上 。
每天早上 , 比比趿着一双破塑料拖鞋来到储藏室 。 她穿的居家外套长到膝盖以下好几寸 , 我们十五岁就不再穿这么长的衣服了 。 她的小腿几乎看不到寒毛 , 却散布着不少苍白的麻斑 。 我们晾晒衣服或者刮鱼鳞的时候 , 她悲叹自己命运多舛 , 恨恨责难造化的不公 。 她不漂亮 , 上唇太薄 , 而牙齿又太细了 。 她说起话来牙龈往外龅 。 “我问你 , 一个女孩整年整年坐在那里打标签、列价格 , 看不到什么未来 , 把最好的青春都浪费了 , 你说这公平吗?”她仿佛是在跟聋子说话 , 嗓门大得有点过头 , “我不该嫉妒你们吗?你们当了新娘又当妈 , 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 我不该想描一描眼睛、头发洒点香水吗?不该想养个孩子 , 教他分辨是非善恶吗?”
日复一日 , 她向我们倾倒无尽的苦水 , 事情终于再明白不过了——比比需要一个男人 。 她需要依靠 , 需要保护 , 需要他来安排她生活的道路 。 像别的女人一样 , 她想要天天安排晚餐 , 想要责骂仆人 , 想要在她的立柜里攒钱 , 每三个星期去一次中国美容院修修眉毛 。 她缠着我们讲述婚礼的细节:珠宝啦、喜帖啦、还有悬在床上的晚香玉的幽香啦 。 在她一再坚持下 , 我们拿出饰有蝴蝶花样凸饰的结婚相册给她看 。 于是她神情专注地研究起婚礼的场面来:泼进火里的黄油 , 相互交换的花环 , 涂上朱砂的鱼 , 成盘的贝壳和银币 。 “好多客人啊 , ”她说道 , 手指摸着我们周围那些面孔 , 好些我们猛不丁都认不出来了 , “我结婚的时候 , 你们可都要来啊!”
期盼开始疯狂折磨她了 。 她有好几次一动念 , 想着全部希望所系的一个丈夫 , 病就差点儿再度发作 。 在一罐罐爽身粉和一盒盒发夹当中 , 她躺在储藏室的地板上 , 身子蜷作一团 , 嘴里颠三倒四说着胡话 。 “我的脚不会浸到牛奶里去了 , ”她喃喃地说 , “我的脸抹不成檀香膏了 。 谁会给我擦姜黄粉啊?我的名字不会用红墨水印到请帖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