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对巴黎的爱与审视


马克|对巴黎的爱与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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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阅
本届上海电影节大师致敬单元的克里斯·马克的作品都比较抢手,像纪录片《美好的五月》(1963)这种巴黎风光及风土人情大赏自然需要去大银幕感受。马克了解这座滋养他的城市,有着特殊的感情,不再像拍《北京的星期天》(1956)、《西伯利亚来信》(1957)、《以色列建国梦》(1960)那样采取一个外部观察的视角,《美好的五月》是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数字到具象个体,又由点及面、内外兼顾地去描绘巴黎。
电影开场是一个人在屋顶上小心走动的长镜头,影片直到后半段才暗示,他是爬到高处看广场阅兵热闹景象的众多平民之一,马克的审视角度、巴黎人对法国与阿尔及利亚之间将停未停的那场战争的态度,都在这一个镜头里了。
跟阿伦·雷乃、阿涅斯·瓦尔达、玛格丽特·杜拉斯等“左岸”电影艺术家和作家交好的马克,极讨厌“真实电影”(Cinéma vérité)这个词,当然拒绝人们将他的首部长片《美好的五月》划分到这个类别,但他应该不会拒绝人们从他的作品里看到的人文气质,看到的文学性,将它们视为“影像散文”。
《美好的五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电影。这不是伍迪·艾伦那种在电影里插入些爱好文艺的大学生都知晓的人名、书名、电影名,挠挠自恋型观众的痒痒。它是立足于一个俯瞰全城甚至世界的角度,亲切地与大街上的男女老少交谈,平视、关心、同情,也批驳每个待在自身弱点之井中的普通人,甚至将动物与人放在同等值得欣赏、值得注视的位置,思索芸芸众生的生命状态和竟日奔忙的意义与方向……这是作为冷静知识分子的克里斯·马克,《美好的五月》也因此散发着厚积薄发的魅力。
他对知识分子(哪怕是朋友)批判得更厉害。时值乱世,阿尔及利亚要摆脱法国殖民地身份,打独立战争,知识分子还在高谈阔论人们应该少工作多享乐,“何不食肉糜”,马克只好以表情生动的各种猫咪脸孔屡屡打断这些我们“996”一族都听不下去的天真醉话。
猫是马克的私好,他后来还拍过一只猫咪听钢琴的短片。在《美好的五月》里,时常能看到他这种“夹带私货”却无伤主题的趣味,比如他用自己更迷恋的猫头鹰,讽刺那些把他眼中肮脏、残忍的白鸽视为诗歌象征的、混迹上流社会的矫情诗人。马克为他觉得深沉、美丽、快乐的猫头鹰配上灵动、魔幻的音乐,直到1990年他还在拍他弄不懂的猫头鹰,用合成器和变音人声做未来感的音乐,以配合猫头鹰转头、眨眼睛,试图用音画诠释它们神秘的内心。
“美好的五月”这几个字颇为反讽,镜头里大部分是只关心自己眼前生活的人,对在法国境外发生的战争和政治斡旋避而不谈,不似我们幻想中的自由巴黎人,实际上,马克在暗示,他们闭眼不看的外部世界也在影响着这些个体。有一对沉浸于恋爱的青年男女,根本不愿去想已披上军装、马上要奔赴阿尔及利亚前线的男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续写他们的爱情。从非洲殖民地过来的黑人移民青年,精神上会不由自主地遭受环境冲击,法国人曾经是统治他们的“神”或“恶人”,来巴黎后,他痛苦地接受家乡被打败的弱势现实,同时发现所谓“神”,不过是操心生存的凡人。
马克|对巴黎的爱与审视】谈人与世界的关系,总会涉及价值观和信仰,耐人寻味。影片里有个从早到晚卖衣服、金句频出的小贩引发现场观众爆笑,他只喜欢把钱柜装得满满,老婆孩子安康,给自己买更多西装;只喜欢看自我代入的英雄爽片,不爱看“花钱去影院费脑子”的艺术片,比如《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还有几个孩子,小小年纪已西装革履准备投身股票经纪事业,他们的物质至上主义,或许是法国人对战后贫苦世态的应激反应。还有一个刚领到安置房的女人,十分满足于自己能将八九个孩子从一间屋子放进一个更大的空间,却不会想,为什么她要生这么多孩子,宗教干预下避孕术还是禁忌的特殊年代,女人承受着她不该承受的生存压力。马克也带我们听了听貌美女青年的想法,有人利用男权社会的性别红利尽量过轻松的日子,轻视投票权之类的个体权利,不读书,不思考。1963年是旧秩序时代最后的日子,很快,女权主义、“反文化”风潮将颠覆很多人看似安稳的日子。
说到底,外部世界混乱,个体简单的世俗美梦也难以长久。影片最震撼人心的采访对象,是一位经过实践与思考后决心从传统教会牧师职业转向工会斗争的中年工人,以及一位渴望在巴黎过平静日子的阿尔及利亚青年。这位青年辛勤工作,遭人嫉恨、举报后,从家中被醉酒的公务员带走,他反抗暴力,却被送进疯人院。马克把这个故事放在电影偏后的位置,讲述内容揪心,辅以巴黎简陋棚户区的一段影像,暗示这位年轻人居住的环境,他甚至连这一方天地都难以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