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胶东散文年选·2021」殷天堂|山那边的女人( 二 )


女人很辛苦,不停地在山两边来回跑动。弟弟、妹妹还小,她们虽然读了初中,可还需要她去照看。她就像一只小燕子,飞来飞去,来来往往,无论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她一有空闲,就往山这边跑,刨红薯、摘花生,捣钱钱、煮红豆,打猪草、放绵羊,过着艰苦快乐的生活。她肚子里的娃不愿意了,在肚子里乱踢乱蹦。有天午后,她感觉不好,就匆忙往家里赶,差点把孩子生在路上,女人回到家,就生了。是一个男婴,一个大胖小子,瞪着眼睛瞅人。全家人皆大欢喜,在女人身边跑前跑后,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女人丰乳肥臀,白净、美丽,虽然没有城里女人的气质,但娇羞、自然,一样有魅力,风韵犹存。
她偷偷地采取了避孕措施,上了环,决定只养一双男女。尽管堂哥挑灯夜战,她就是肚子瘪瘪的,不见动静。有天夜里,她对堂哥偷笑着说:“笨蛋,瞎弄,弄不出来了!”堂哥知道了,伤心地哭了,那阵子堂哥不吃不喝,和她赌气。赌气也没用儿,她自己不想生的,就生不出来。后来,堂哥就不生气了,一心一意侍候女人。她养尊处优,越加肥胖,她越加肥胖,就越有魅力,越有女人味,皮肤白嫩,像个18岁的大姑娘。堂哥高兴,女人也欢天喜地,觉得自己就是美。
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女人寂寞,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喝酒。女人是典型的农村婆娘,竟学会了抽烟、喝酒。每天早晚都要喝酒。一小杯二锅头,摊一个鸡蛋,或者炸一小盘花生米,一天的劳累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了。倘或家里来了客人,就会多喝一些。喝醉了的女人,脾气好得不得了。眉眼都是笑弯的,拉着客人不让走,又说又笑,客人只有服从她的份了。有天,女人让她表姑偷偷看了年轻人送的金手镯子,姑问:“你男人知道不?”女人说:“知道,他也给我买了一个金戒指,你看,这手上戴的就是啊。”两个女人对望了一眼,笑开了花。
堂哥先她走了,女人还活着。又开始吸烟了。她说,精致的烟卷儿劲小,喜欢呛人的土叶子烟。女人吸的叶子烟,都是自己种的。春暖花开的时候,她总要在菜园的一侧,种上一排。烟草的叶子长圆形,叶柄很短,叶片很大,绿而肥厚,上面有一层绒毛,散发出一种怪怪的气味。花是紫色的,有深有浅,簇在一起,像一串串小铃铛。烟草种子成熟后,女人就会把绿色的叶片摘下来,烘烤成褐色,一片片叠放起来,保存在干燥的仓房里。空闲时,取几片搓碎,放到铁盒子里,就可以享用了。家里来客人,她总是奉上亲手做的叶子烟,在她看来,这是最好的待客之物了。
女人说,烟酒不分家,谁碰见就是谁的。弟弟、妹妹觉得她吸烟喝酒不好,容易伤透身体,曾经劝她戒烟戒酒。不吸烟不喝酒的她像是丢了魂儿,整天闷闷不乐。是啊,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女人哪能离开她的叶子烟和罐子酒呢。最后,烟酒还是没有戒掉。弟弟、妹妹也不再管了,由她顺其自然吧。
女人80整岁了,她拄着拐杖去山这边,看她的弟弟、妹妹。弟弟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英语老师,两鬓斑白了,也已经向老年人的路上迈进了,但他再老,也还是一个弟弟啊。她弟弟慌忙骑车上街卖肉,准备拿回家包饺子。女人说:“顺便把你姐姐也叫过来,就说我想她了。”她的妹妹是县委书记,妹妹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女人哭着说:“你咋也老了呢?”
那些天,女人突然感觉自己老了,走路困难了,体力也不支了,膝关节剧烈地疼。女人突然明白了:生命是有尽头的。她就去做一些她以前很想做但总也没有做的事情,有时,她甚至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宽容、舒适和诚实来接纳一切。
女人明白了,东奔西走竭力想去改变的不是别的,恰恰是她自己。数十年的时光换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心如止水。她真正领悟到什么叫百川归海,什么叫万物归一。
女人懂得了,老年自有老年的风景。青春虽然美丽,但她会随时间流逝而褪色,而青春的心境才是生命中一道不变的亮丽风景线。她冷静地看待婚姻和家庭。她知道,世上没有完全合乎男人心境的女人,也没有完全合乎女人心境的男人。她学会在似乎无尽的黑暗中为自己点一盏希望的明灯。她看人和事不像过去那么简单了,不必非得按照别人的主意行事,世事并非黑白分明,在黑白之间还有一系列的中间色。
女人也懂得了,人生一世,无论成功和失败,欢乐和痛苦,盛衰与荣辱,都像自然流水,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她告诉自己,衰老不是从中年开始,而是从对生活的厌倦开始。人到了老年,孤独、寂寞、痛苦、失败,是人生不可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