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如何理解尼采哲学中的虚无主义?( 三 )


除了这种无能之外,还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测,甚至尼采在自己的意识中也从来没有完全弄清这个体系本身;或者即便尼采对这个体系有所意识,但在他的创作接近终结时,他正在忙于从事其他的规划,却不知道他自己可能已经没有时间来清晰地写下这个体系。尼采晚期有一封写给格奥尔格·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他是第一位开办讲座论述尼采思想的学者——的书信,这封信似乎是在尼采生命中阳光格外明媚的时期撰写的,尼采在其中说道,整整一周以来,他每天都能有数个小时享受到精力充沛的感觉,这让他能够从头到尾地审视我的整个构想,伴随着它的是诸多巨大而又复杂的问题,它们显著地位于清晰的轮廓之中,可以说,这个构想就在我下方扩展。这需要一种达到最大极限的力量,而我几乎不再期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多年以来,它一直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之上,如今它已经全部连贯起来,一个像海狸那样构建他的哲学的人,必然并不了解他自己的哲学。
虚无主义|如何理解尼采哲学中的虚无主义?
文章插图
电影《都灵之马》(2011)剧照。
在哲学中,几乎没有任何作者是一点一滴地构建他们的体系的,伟大的作者就更不可能这么做,而尼采的比喻或许正确地暗示了他就是这么做的。通常而言,一个哲学体系并不是通过堆积来获得成长的。然而,对于一个哲学思考者来说,他有可能在一段时间之内以零敲碎打的方式对诸多主题进行分析,却没有意识到这些主题是相关的,而对于他尚不知晓的那些解答,他也没有意识到它们支持彼此甚至有赖于彼此。接下来,他通过艰苦努力得到了一个体系,这个体系并未向他自身公开,除非就像尼采所表明的,这个人被准许在某个时刻综观全局,并在这段时间内揭示了他思想的统一性。于是,他就如同自己行为的旁观者那样,在不同的陈述与陈述之间,发现了一种他自始至终都在接近,此前却从未能够加以辨别的系统必然性。
当然,我们并不能从“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创造了一个体系”这一事实,推断认为尼采以无意识的方式创造了一个体系,就像我们有时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某些问题,这个体系深植于作家的潜意识之中,隐藏于这个创造性心智的隐秘幽深之处,直到最后才揭示自身。相反,我相信,我们能够通过求助于两个确切的事实来解释这些成就。
第一个事实是哲学自身的系统本质。哲学学科的特点是,并不存在对孤立问题的孤立解答。诸多哲学问题的相互联系达到了如此紧密的程度,以至于在没有含蓄地承诺解决所有问题的情况下,哲学家就不可能去解决或是开始解决它们之中的某一个单独的问题。在一种切实的(genuine)意义上,每个哲学问题都必然是同时得到解决的。只有在他接受(即便仅仅是未曾明言地接受)的那个引导他研究的体系之内,他才有可能对孤立的问题进行零敲碎打的研究工作。
尽管如此,倘若他从一开始提供的东西即被证明为哲学中的崭新答案,那么就会将某种扭曲引入其概念架构之中,而这些张力或早或晚必定会被某些敏感的心灵感受到。尼采的作品被诸多哲学问题占据,也难以确定他提出这些问题的次序。而尼采在结构能力上的欠缺,让他难以持久地思考一个问题或在心灵中固定一个问题,直到形成相应的解答。然而,仍然成立的事实是,这种哲学是具备知识体系的,它对它的那个最缺少系统性的践行者强加了一种外在的系统化,因此,哲学家由于他们事业的本质而具备系统性。人们发现这一点在前苏格拉底哲学中得到了反复例示。
熟悉某一作者思想的宏大纲要的读者,或许会转向该作者少年时代的作品,并在那里发现令人吃惊的预兆。他将遇到那些预示着其成熟作品中所包含之主题的诸多措辞与观念,倘若作者从未写出成熟的作品,读者就会毫无兴趣地丢弃这些少年时代的作品。事实上,对我们来说,如果没有这些后期文集的存在,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那些在后期文件中令我们如此印象深刻地认识到的东西,早已存在于这颗年轻的心灵之中。
对尼采来说,也是如此。在他的那些出自19世纪70年代初期的作品中,我们偶尔会发现与他的整个后期作品发生共鸣的诸多观念,就好像它们早已蕴含其中。事实上,对早期作品产生回响的恰恰就是这些晚期的作品。毫无疑问,在任何作者的思想中都存在着连续性,但这种连续性应当部分地归因于他的读者,他们在头脑中带着晚期作品来回顾早期作品。他们所能看到的晚期作品,却是作者在撰写早期作品时不可能看到的,因为他不可能知道那些他自己尚未撰写的作品。我们无法思考一种并不统一的人生,如果是在这种意义上,一个人的人生就具备了统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