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访谈录( 四 )


《长日将尽》写的就是一个有过这种经历的英国人的故事 。 在那之前 , 我的最初两部作品写的是有这种经历的日本人的故事 。 主人公都是那种诚心诚意、想要为社会做贡献的人 , 却因为没有自己的思考导致在周围一片狂热中成了帮凶 , 最后后悔不迭 。 在回忆来时路时 , 他们虽然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 , 却为时已晚 。 在这个意义上 , 他们的人生只是徒劳无功 。
注:“最初两部作品”指《远山淡影》(APaleFiewofHills)和《浮世画家》(AnArtistoftheFloatingWorld) 。 两部小说都是以二战后的日本为背景 , 前者表现出明显的反战情绪 , 后者叙述曾经支持过侵略战争的主人公面对周围人的“集体遗忘”而感到无所适从的心理 。
问您为什么能够做到保持一定距离来观察事物呢?
答我想 , 这跟我是日本人有关 。 比我大一辈的日本人 , 都经历过1930年代的国粹主义时期 。 并在之后为此深觉后悔 。 因为我父母那一辈人有过这种经历 , 所以我觉得 , 这种类似的经验在任何时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 因此 , 我经常会想 , 对于某些你所确信的事情 , 对于那些特别摄人心魄的事情 , 是需要慎重考量的 。
问您认为您的父母对您的影响大吗?
答我觉得他们没有直接影响到我的写作 。
问那么 , 在看待事物的思考方式上呢?
答那应该是有的 。 我想我这种保持距离看待事物的方式 , 应当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 毕竟我的父母是日本人 , 所以我不仅没有考虑过要移民到英国来 , 还时常想着回国 。 所以 , 我经常和周围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 看着他们的时候会觉得“哇 , 这些(英国)人很有意思嘛” 。 我在英国的学校上学 , 和英国人一起成长 。 他们固然也会受到家里人对他们“应该这么做”、“这时候就该这样应对”的是非观教育 , 但大多和我的家庭教育是不一样的 。 所以 , 我在成长过程中就是这样一直保持距离来观察周围 , 会思考“错误的做法”、“正确的做法”、“不好的行为”等这些问题 。 “原来在这里的人看来 , 指的是这个意思啊” 。 我想这种视角对于小说家的创作而言是非常有用的 。
问您从肯特大学毕业后 , 曾经从事过支援流浪者的社会活动 。 这里我提个略显失礼的问题 , 对于您毕业后不去就职这件事 , 您的父母没说什么吗?
答1970年代还是非常好的时代 , 只是好景不长 。 因为那时候大学毕业的人还非常少 , 所以只要想工作的话 , 任何时候都可以就职 。 那个时候在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当中 , 弥漫着一种气氛 , 就是觉得进入企业这种有权有势的地方(establishment)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 当时 , 很多人都受到理想主义的驱使 , 觉得应该去从事能够让社会变得更好的活动 。 所以像我这样不去就职 , 去从事社会活动 , 或者去国外“看看这个世界”的人是很多的 。
问您认为帮助流浪者的经历对您创作小说产生了影响吗?
答影响非常大 。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 , 就去过苏格兰 , 在那里作为社团义工帮助当地的贫苦人群 。 我从中亦学到了很多 。
问您在肯特大学读完一年级之后就休学一年 , 去了苏格兰的格拉斯哥做志愿者 。 后来 , 你拿着高中打工挣来的钱 , 在美国西海岸流浪了三个月……
答是的 。 那时我辗转于美国西海岸的各个城市 , 住过流浪者避难所 , 遇到了嬉皮士等各色人等 , 那段经历很令人激动 。 格拉斯哥平民窟的经历也令我非常难忘 。 人们的生活状况极度严峻 , 围绕工会的政治是真正的政治斗争 。 并且 , 社会问题堆积如山 , 人们甚至不知在这种地方该如何去维持生活水平 。 我当时认识了很多当地人 , 从他们那里直接接触到了这些问题 。 得益于此 , 次年 , 我回到学校 , 就觉得大学里那些裁军运动只不过是小孩过家家的游戏 。
因为我了解到政治是如何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 又对政治抱有强烈的关心 , 所以大学毕业后 , 我从事了帮助流浪者的社工工作 。 在年轻敏感的时期 , 如此深刻的体验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 直到现在 , 我依然时有负疚感 , 因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 , 远远超出我为他们所做的 。
问您学到了什么呢?
答学到了太多 , 很难把它们全都说出来 。 流浪者们各有不同的原因 。 我由此明白 , 人是如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跌倒 , 又是怎样因此而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 他们中既有从事白领工作然而变得无家可归的人 , 也有离家出走、吸毒上瘾的年青人 , 还有在二战期间参战的士兵 。 他们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创伤 , 以至于无法回归社会 。 放到现在他们会被认定为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失调) , 会有人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 但在当时还没有出现这样的词汇 。 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流浪者 , 有很多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