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造就历史的不是记忆,而是遗忘

罗新大家谈C今天

罗新:造就历史的不是记忆,而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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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窗:你提出的“遗忘的竞争”这个说法很棒 , 逆向思维 , 遗忘塑造了记忆 , 造就了历史 。 遗忘有两种 , 一种是主动地遗忘 , 一种是被动地遗忘 。 主动地遗忘里面也分情况 , 一种是权力是出于塑造自身合法性的需要去制造强制性的遗忘 , 比如你提到的历史上的焚书、文字狱、禁言 。 其实还有一种 , 我之前和马勇教授在访谈时 , 他提到有时候历史学家出于自己的道德 , 不愿去揭开历史上的巨大伤疤 。 如果历史学家都陷入了道德上的两难境地 , 我们对于遗忘的探讨如何可能?
罗新:大家一般认为历史就是应该记住 , 但事实上历史主要是遗忘 。 遗忘是有多种的 , 我并没有对遗忘作价值判断 , 说遗忘就是不好的 , 记忆就是好的 。 因为有些遗忘是有价值的 , 它的价值在于能让我们更健康地生活 。 如果过于黑暗的东西阻碍了我们的生活 , 也应该把它忘记 。
所以遗忘的好坏只是次要 , 主要在于我们作为处理历史的人 , 要看到有各种各样的遗忘 , 有些是需要特别关注的 。 比如我所举的崔浩的案例 。 崔浩是北魏太武帝最重要的谋臣 , 据周一良先生考证 , 因为国史编纂“尽述国事 , 备而不典”获罪 , 最后他和他的姻亲都被处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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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
所谓的“不典”是说 , 崔浩如实记录了北魏统治者先祖的收继婚习俗(女性在丈夫死后嫁给其父兄) , 这在当时没觉得不妥 , 太武帝长孙、后来的景穆帝还赞成把国史刻石立碑 , 但是随着时代变化 , 能够读写汉文的鲜卑人越来越多 , 这些鲜卑年轻贵族看到碑上所刻的北魏早期历史感到了强烈的羞愤 , 反弹巨大 。 因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认同华夏文化和伦理价值 , 告别了其先辈所珍爱和遵循的草原文化价值 。 可以说正是拓跋国家的文化转型 , 促成了崔浩的国史之狱 。
在一部分求真的史学看来 , 崔浩之狱当然意味着历史学的黑暗时刻 。 但是对那些承担这些历史的人来说 , 把他们过去的黑暗的一页揭开 , 不利于它往下面进行的文化转型 , 所以它应该实现遗忘 。
南风窗:怎么去判断有些事是该遗忘的 , 有些是不该的?
罗新:这无法判断 , 它不是一个该不该的问题 , 当你去判断该不该的时候 , 已经是一个过来人了 , 跟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 只觉得所有的过去只要能记忆、能搞清楚真相就是好的 , 但是对当时的人来说不是这样的 。
比如从奥斯维辛幸存者的角度来说 , 有的人觉得要今后不发生重复的黑暗 , 他有责任告诉世界真实的情况 , 所以就把所有他知道的都说出来 。 但还有很多奥斯维辛的幸存者是不愿意提过去的 , 他只想遗忘 , 他的儿女们来问他 , 他都不说了 , 再也不说了 。 因为他要生存 , 他不愿意背负黑暗 。
所以同样的受害者 , 他可能对同一件事情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 这里面没有好和坏的区别 , 只有每一颗心灵感受的问题 。 但是在另外一面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 有权力的人认为揭露真实对现实的政治利益是有伤害的 , 所以他要制造遗忘 , 不让人去提起 , 不让这种资料出现 。 对一个学历史的来说 , 就要去理解所有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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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集中营
南风窗:我觉得你有一句话讲得很好:未来也许并不完全是我们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 但是如果没有我们投入其中的那些期望和努力 , 这未来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 是我们更加无法接受的样子 。 而历史教给我们的很重要的东西 , 就是抗辩和异议 。 其实有很多平常见解是需要重新思考的 , 比如说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政权时期比我们习惯认为的要长得多 。 你的研究主要关注分裂时期、少数民族 , 像拓跋北魏、蒙古 , 这些并不是以往中国历史研究的主流 , 为什么研究兴趣在这里?
罗新:我只是恰好做这个研究 , 我不认为某种历史就比另外一种重要 , 在我看来都同等重要 。 我们每个人有自己想要的未来 , 而且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未来 。 在这个意义上 , 历史也是一样 , 历史中的每个人都参与了历史 , 可是他们的地位是不均衡的 , 他们实际发挥的作用在历史记录当中是看不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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