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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
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质匮乏。作为孩子的我,常犯馋病。一天傍晚,父亲叫我跟他到坊门街口吃扁食去,因为教师食堂没菜了。中午时他说食堂晚上供应两根手指宽的黄鱼,可他偏去晚了,其实教室离食堂一点也不远。
一路上,我心里老大不高兴,还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清蒸黄鱼。
“不是的,老虎肉最好吃。”父亲反驳道。
“你吃过老虎肉?”我好奇地追问。
父亲反问,“你不记得了?上过朝鲜战场的舅公爷爷有一次回衢州,送来过一瓶虎骨酒……”
夕阳已经西下,父子二人牵着手,一问一答间,很快就走到了坊门街口。
扁食即馄饨。摊主现包的小馄饨,皮很薄,肉不多,但加上榨菜丁与鸡蛋丝,鲜味十足。父亲叫我在路边的餐桌旁安心坐等,自己却和摊主聊天去了。
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我的那碗里居然卧着一颗汆蛋。以前家里来客,母亲就做糖汆蛋招待,躲在厨房外面偷看的我,口水滴答作响。
“爸爸,摊主给我加了个鸡蛋。”我兴奋地叫道。
父亲说,“傻瓜,鸡蛋是我刚才给摊主的。”
那就奇怪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他手里有鸡蛋。父亲笑了:“都被你知道,还怎么变戏法?”
馄饨不久就成了我们家的周末美食。父亲自己和面打皮,母亲剁肉做馅。黄澄澄的鸡蛋细丝撒在馄饨汤里,与翠油油的葱花、红艳艳的剁椒,相映成趣,很能触发舌尖上的味蕾。自己家里做的馄饨就是好吃。
一连吃了两大碗后,我妄加评论,说还是坊门街口馄饨摊上加了汆蛋的馄饨更好吃。母亲骂我胡说八道,父亲说那是你饿了,妹妹则刨根问底,馄饨里面怎么会有蛋?父亲终于坦白从宽了,原来那只生鸡蛋,一直藏在他的裤袋里。他一边手插口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边天马行空地骗我说什么除了虎骨酒,舅公爷爷还带来一包老虎肉干,因为太好吃了,他忍不住全偷吃掉了,连母亲也没告诉……
早晨,我起得很早,从冰箱里取了袋速食馄饨。不求吃好,但求吃饱早动身。
那些“冻颜”馄饨在热汤中翻滚的时候,我还悠闲地撮了几颗鱼食,投给鱼缸里那条仅有的珊瑚鲷。它小嘴翕动,很享受自己的早餐。就在这个瞬间,我想起了父亲,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去年7月2日拂晓时分,他走了。可在我的意识里,他却从未离开过。到处有他的影子。就连眼前这条灵动的珊瑚鲷,也感觉是他灵魂的寄托,在用另一种方式与我同在。
锅里的馄饨早已煮熟,变得混沌不堪。可我却只顾哭泣,任由皮肉分离的扁食在热汤中呜咽……我知道,无论怎么努力,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个黄昏,与父亲一起坐在馄饨摊边尝到过的那种美味了。那是一碗人世间最美好的馄饨,里面凝聚着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最纯正、最高贵的——永恒的爱。
临出发前,我把这场突如其来的恸哭写进了日记。在字里行间,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时光之手,刹那间拧亮了我整段整段的记忆时空,使我看见父亲掏出了那枚生鸡蛋,交给摊主,嘱咐他汆好后盛进馄饨多的那只碗里……
子孝难敌父慈,生离亦是死别。合上日记本,我再一次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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