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上海最有腔调的社区,原来在这( 二 )


写论文期间 , 杨辰拜访过汪定曾 。 从汪定曾那里 , 杨辰得知 , 新村的一切物事都是经过严格讨论的 。 他所租住的12平方米的房子 , 实际上是为一整户人家设计的 。 人均4平方米的标准 , 是根据材料造价与战后的经济状况综合确定的 , 但也偶有浮动 , “经济好就涨一点 , 差就降一点” 。
与早先工人居住的“滚地龙”和破敝的茅屋、草棚相比 , 新村的住宅环境显然有了巨大的提升 。 搬入的1002户工人家庭为此欣喜不已 。 自来水、抽水马桶是他们从未想象的东西 , 就算在当时的市中心 , 这也是稀罕物 。 年岁尚小的孩子们围在这些新事物边上 , 蹦跳、拥抱与欢呼 。 而在大人们眼中 , 红地板、绿窗框、白墙面 , 再配上几件像样的家具 , 似乎就意味着与过往单调的日子作别 。 老一辈居民在接受杨辰的访谈时说:“心里那个喜欢啊 , 当时连钉子都舍不得往墙上钉 。 ”
曾来参观的波兰建筑师眼见曹杨“树绿、墙白、灯亮、路平” , 发出连连赞叹 。 /@美好曹杨
但并不是每个工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 想入住“工人新村” , 要经过层层筛选 。 在评比、公示与座谈结束后 , 入选者在胸前别上大红花 , 坐着单位组织的车辆 , 在敲锣打鼓声中成为新村的一分子 。
这些颇有仪式感的环节 , 让居民们渐渐有了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 。 杨辰觉得 , 几乎所有住房都会起到类似的塑造身份的作用 。 对工人们来说 , 这自然是无上的荣耀 。 而这种居住环境 , 也加速了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 潜意识中的道德约束 , 也使得邻居们关系密切、互帮互助 。 一时间 , 曹杨新村堪称“夜不闭户 , 路不拾遗” 。
这也促进了他们在厂内的表现 , 大多数人觉得 , 必须有更积极的工作态度 , 才能回报国家和单位的信任 。 他们将此牢记于心 。 即使后来新村变得有些衰败 , 他们依然认为 , 不必去奢求什么 , 因为国家已经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条件 。
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住宅区 , 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展示成果 , 向国内外开放 。 杨辰所著的《从模范社区到纪念地》一书中的数据显示 , 从1955年到1990年代 , 曹杨新村共计接待了155个国家和地区的7209批外宾 , 为此 , 街道还设置了“外事办公室” 。 直到现在 , 街道依然保持着邀请外国人“做一天曹杨人”的活动 。
当年 , 曹杨新村居民欢迎外宾前来参观 。 /IC
失落
相比于父辈 , 在新村成长起来的“工人二代”对这里的情感则复杂得多 。 光鲜的身份 , 似乎成了一种最不牢靠的财富 。 只有极少数年轻人把工人身份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符号承袭了下来 。 但他们的生命轨迹 , 与上一代有着云泥之别 。
第二代居民的经历与村子的发展并无太多关联 。 他们当中 , 更多的人伴随着时代而沉浮 。 上山下乡、返城、下岗 , 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 , 出现在他们生命的每个时间节点上 。 在面对那些不确定时 , 他们只能在困苦中感受着迷惘与无力 。 杨辰在书中写道:“他们不明白 , 为什么同是工人阶级的父辈在十多年前还是社会的主人 , 而今他们却被迫要放弃这个身份 。 ”当光环退去 , 旧时的美好也在这代人心里变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
曹杨环浜之上的红桥 , 一对夫妻骑车去看电影 。 /《解放日报》摄影记者俞创硕
辗转各地回到上海之后 , 他们猛然发现 , 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 此时主导社会的不再是“平均主义” , 而找一份收支相抵的活计也成了奢望 。 单位制的解体和工作岗位的匮乏 , 倒逼着“工人二代”不得已回归社区 。 他们心里很清楚 , 除了这间屋子 , 自己名下已没有什么称得上是“资本”的东西了 。
于是 , 许多可预见的冲突围绕着住房展开了 。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中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 ”但在曹杨新村 , 这话应该反过来讲 , 不幸的家庭实在太相像了 。 杨辰在调研时听过很多雷同的故事 。
故事的内核大多直指婚育问题 。 对于新村里的适龄男性而言 , 找一个心仪的女孩组建家庭 , 像一场赌局 。 他们的账户上凑不出足够的钱去买价格高昂的婚房 , 所以 , 谈恋爱时 , 他们会提前和女方讲明这件事——婚后和父母合住在12平方米的“模范工人”住宅中 。 赌赢了 , 他们就抱得美人归 。 但结局总在旁观者的意料之中:他们往往铩羽而归 。 时代变了 , 比起虚掷的名誉 , 人们更在乎的 , 是住得是否体面、舒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