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云边路】捉鱼去 | 海子( 三 )


还听人说过,某年雨水更多,海子边茫茫荡荡都是水,水漫藕田,淹没稻田,有些人家的谷子割了,或者再不割谷粒就掉光了。村里人没办法,卸下门板,或胡乱找一块木板,划到田里去,冒雨收回谷子。许多天后,雨退了。听说横沟好几户人家的大铁锅里都哗啦哗啦游着鱼。
或许就是这一年吧?大院子被淹了,浑黄的水面,露出星星点点绿绿的草尖儿。水只要再升高一些,就要漫进堂屋了。大人们愁眉苦脸,小孩们满心期待。但凡溢出常规的事情,总是让我们高兴的。然而,大水终究没漫进堂屋。大水退去后,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圆圆的一颗,响亮地在头顶悬着,天地间一切都鲜嫩欲滴。大院子里青草俯偃,我们赤脚在草丛间趟过来趟过去,将残存的积水犁出一道道深沟,忽听得草根底下嚯嚯响,竟是几尾三四指宽的白鱼。
——这又是梦境一般的际遇,终究是不可多得的。更多时候,要想有所收获,还得到海子边去,花大力气才行。
拣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带上篮子、笊篱、水桶等一应工具,到海子边去,拣选一段长短适度、宽窄适度的水沟,用锄头在两端各筑起一道泥草混杂的大坝,然后,站在下游大坝处往外攉水。筑坝,攉水,都要好体力,更重要的,还要有预估渔获的眼力,不是随便哪段水沟都有鱼的。这些事情,都是阿爸在做,我们只用报以全部的信任就行。我和弟弟帮忙攉水,眼见水降到膝盖以下了,水面开始有鱼跃动,我们急急放下水桶,呼隆呼隆地往水里走,看能不能先抓住几条鱼。阿爸继续攉水,一边攉水,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嘴里感叹着,有鱼有鱼,真不少!能捉得起一桶。妈则拿着笊篱,蹲在田埂上,目光在水面瞥来瞥去,很不相信似的,说么着(意为“想得美”)!阿爸继续攉水,说你阿信?说不定一桶都不止。妈继续否定着,不时探出笊篱往水里一抄,几条小鱼在笊篱中碎银子一般蹦跶着。
这样的情境实在有太多次,我不记得每一次都有多少收获了。
记得有几次,只收获了十来条小鱼,小拳头大的田螺倒是抓了一大桶。我们对付田螺,似乎没有很好的办法,烹制出来,总是硬邦邦的。
收获颇丰的,自然也有很多次。
记得有一次,去秧田里挖荸荠,刚挖了没几锄头,我发现水沟里一群黑黑的小白鱼游过。我忙去喊阿爸。阿爸二话不说,放下锄头就跑到水沟边来了。那天妈不在,我们三父子堵住一段水沟,开始攉水。还好,我们随身带着水桶。也可能并没带着,是我和弟弟临时跑回家拿的?记不清楚了。记得清楚的是,荸荠没挖成,鱼倒是抓到不少,不单有小白鱼、田螺,还有好看的美人鱼(鳑鲏)。美人鱼扁扁的,身上淡绿浅红,真是好看,可惜命脆,离开水不久,即会一命呜呼。
甫跃辉|【云边路】捉鱼去 | 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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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最丰的,要数我读六年级那次。许多年后,妈还经常说起这次捉鱼,说她用笊篱都抓到满满一桶小鱼,说小鱼间还有不少虾,弟弟伸手碰到虾,虾弓曲的身子一弹,吓得他慌忙缩手。
天气起初是好的,后来,云朵从西山顶涌来,渐渐堆积在头顶。我们管不得这么多,只是埋头抓鱼。已经足足抓了三四桶鱼,还有许多鱼在浅水里若隐若现。然而,雨落下来了。白而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不远处的荷叶被打得噼里啪啦响,不时出现一声空洞的声音,是荷叶被打破了。转眼之间,往四面的田野望去,茫茫无尽一片。房子、树木、田亩,都看不见了。我们仿佛被困在世界中心。然而,我们怎么舍得走呢?仍然继续在泥水里搜寻着鱼。一条,两条,还有很多条。雨水打湿头发,从发梢哗哗流下,几道水帘遮住眼睛。水面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雨脚,更让我们看不清鱼在哪儿。突然,只听得一声“轰——”回头一看,下游的泥坝坍了,阿爸呼隆呼隆趟水过去堵,哪里堵得住。突然,又一声“轰——”上游的泥坝也坍了。前后水流漫灌,我们置身的地方转眼被填满了。
我们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叹息一声。转而又高兴起来,已经捉了那么多鱼啊!人人拎着一两桶鱼,冒着大雨,挥霍谈笑,小跑着回家去。刚进家门,雨停了。妈对着天笑骂两声,开始和阿爸坐在小板凳上收拾鱼。
大鱼须刮掉鳞片,剖开肚子掏出内脏,小鱼太多了,只能放在筛子里揉搓几遍,大略去除鳞片即可。收拾好了,开始下锅煎。那时候家里还没冰箱,只有将鱼用油煎了,才能存储久一些。妈经常感慨,每次抓鱼回来,都好费油啊。这一次更是不用说了,灶头那满满的一小盆猪板油看来都不够了。油融化开,热热地有小半锅,等油热了,再让鱼顺着锅边溜下去。嚓啦一声响,无数油点溅起,我们猛往后退,又趋近前去,看鱼在油锅里翻腾。渐渐炸至金黄,鱼浮上来了,才用漏勺捞起,控干油,放进锑盆,在最上面稍稍撒一层细盐。如此动作,重复了整个黄昏。香气四溢,一家人晕晕乎乎的,仿佛被这浓得化不开的肉香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