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与抒情的“境界”|张春田 | 中国文学( 二 )


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绝,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息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境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
这样一番对于词史的衡鉴,显示出王国维独特的趣味。他认为五代北宋词成功,全在以意境胜,而南宋以降的词意境上已经无法相比。其实,南宋之词在咏物描摹上未必不如北宋,但王国维认为词中主体的精神世界变得局促和狭窄,不那么质朴雄健,也就丧失北宋词的“生香真色”了。王国维青睐于五代北宋词,跟他在自己的诗词和批评写作中反复致意的“诗人之忧生”“诗人之忧世”的情怀是密切相关的。他比况道:“‘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条二五)
不仅理想的“意境”绝对离不开主体的感情,而且在王国维看来,诗人的抒情不能仅仅限于“自道身世之戚”,而需要在一己悲欢之上穿透公与私的界限,把一种休戚与共的更深广的“痛”再现出来。而这也正是中国“比兴”诗学传统最为强调的。他评价李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条一五)接下来又说李煜能“不失其赤子之心”。这些评价都是从主体的精神和情感气质的角度出发的。若李煜没有经过从国君沦为阶下囚的人生跌宕,大概也不会洗净铅华,“感慨遂深”。于是,王国维以李词为“天真之词”又谓李词“以血书者也”。将之与宋徽宗《燕山亭》词作比较:“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条一八)李词虽涉“身世之戚”,但他所流露出深刻精微的感悟和反思,已不止是个体的自怜自悯,而突破“一己之感情”,进入“人类之感情”,揭示出某一种历史境遇中带有普遍性的情感结构。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说:“若夫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之著作实为人类全体之喉舌。而读者于此得闻其悲欢啼笑之声,遂觉自己之势力亦为之发扬而不能自已。”意思是相近的。诗歌或者说广义的文学,正是因为与时代的文化政治发生了关联,才显现出阔大隽永的气象。“抒情的境界”因此成为对意义危机的一种担当、回应或想象性解决。
“抒情的境界”不仅在诗词评价中有效,王国维的艺术批评也不脱这一标准。在《此君轩记》中谈画竹要物我无间:“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蓄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所以然。故古之画竹者,亦高致直洁之士为多。”画作是画家内心世界的寄托,其人格节操显现其间。在《二田画庼记》中,借讨论沈石田(沈周)、恽南田(恽格)等人书画,进一步申说书画须“有我”的看法:“夫绘画之可贵者,非以其所绘之物也,必有我焉以寄于物中。故自其外而观之,则山水云树竹石花草无往而非物也;自其内而观之,则子久也,仲圭也,元镇也,叔明也。”还是突出物我关系中主体“我”的意义。在《待时轩仿古鉨印谱序》中,他又批评“今之攻艺术者”心偷力弱,“其中本枵然无有,而苟且鄙倍骄吝之意乃充塞于刀笔间,其去艺术远矣。”看重的依然是艺术之中有没有主体的寄托和怀抱,以为好的绘画作品应当完全显示出主体情感,创造出独特的抒情境界来。
由此可知,王国维的境界说,主要是根据中国文学和艺术的经验而提出的。他对诗歌中抒情主体与抒情方式的关注,特别是对“内美”的重视,使“境界”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一种抒情主体的感受力和表现力。唐圭章敏感于此,在讨论王国维“境界说”时,特别提出词中“情韵”的重要性。王国维虽然没有直接说到“抒情传统”,但后设来看,他关于“境界”的思考,为后来由中国文学研究中一些学者发起的“抒情传统”论述多所呼应。普实克发现中国抒情诗倾向于表现“自然窈冥”,中国诗人惯于以“景”传“情”,表现“芸芸经历大自然的同类体验之本质和精华”,并进而演绎出“抒情精神”的概念;高友工纵论中国抒情“美典”,以“内境”(inscape)来描述情景交融的境界,突出“心景”(interior land-scape)在中国古典美感经验中的意义;在方向上都是接着王国维的“境界说”延伸往下深入。普实克、高友工等未必受到了王国维的启发,但是这种不约而同的相似,让我们有理由在抒情传统脉络里重新思考王国维“境界说”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