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纳|那些守护敦煌的孤勇者:张大千功过难辨,常书鸿甘之如饴( 五 )


电文语气不善,“免滋误会”听起来更像是警告,“对于壁画,勿稍污损”指的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之说。
几个月前的1942年年底,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和考古室主任李济,联名上书于右任,将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之说公开化。而事实上,傅斯年和李济在1941年就接到了“举报”。
于右任考察敦煌后,陪同的考古学家卫聚贤单独在敦煌驻留了一个月,后在成都等地作了多次演讲,呼吁保护敦煌,言中谈及张大千临摹对壁画的破坏。四川省立博物馆馆长冯汉骥、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郑德坤遂致信中央研究院反映此事。因为冯、郑两人并非亲见,傅斯年、李济没有完全采信。
到了1942年,中央研究院西北史地考察团成员向达,从敦煌发来了更详细、更严重的“举报”,傅斯年和李济就不能不信了。
向达当时是西南联大教授,著名的历史学家、敦煌学家、中外交通史专家。他于当年春季到达敦煌,考察了一年之久,期间与张大千结识。据向达描述,千佛洞壁画有单层者,有数层者,是各朝代层层叠加画上去的,北魏在最内,后来人在上层涂施泥土,重新绘画。向达亲眼看到张大千命其子率画工“破三日之功,剥去外层,颇还旧观,欢喜赞叹”,张大千还开心地在壁上题词:蜀都张髯大千。
随后,向达又以笔名“方回”公开发表万字长文,指责张大千临摹壁画过程中的破坏行为,言辞痛心疾首。这篇文章无疑是颗重磅炸弹,后来对张大千指责、批判的众多说法,根源多能在这篇文章找到。
八十年过去,张大千有没有破坏敦煌壁画仍争论不断,甚至愈演愈烈。众多亲历者、当事人、研究者截然不同的叙述,将此事演绎成了一出“罗生门”。张大千的敦煌临摹毁誉参半,功过难辨。
张大千破坏壁画之说中,“最令人愤恨者,为任意剥离壁画一举”。不过,究竟张大千剥了多少壁画,并没有明确记载。在向达及之后研究者的考证中,明确指为张大千剥去的壁画,是张大千编号第20窟、现编号第130窟的宋代壁画。即便是这幅壁画,也传有三种说法,一说是向达所载,被张大千剥落。
一说是于右任考察敦煌时的随员、敦煌人窦景椿的回忆。张大千给于右任讲解敦煌壁画的层叠,指着残破壁画缝隙中露出画痕,说画下有画。于右任刚说一句“那很名贵”,县政府的随行人员已经伸手拉开剥落的外壁,由于用力过猛外壁被撕碎脱落。
还有一说则是张大千与于右任商量后,命士兵打掉了这幅壁画的最外面一层。
而众矢之下的张大千,向来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小人”自居,只会动手画画,拒绝动口发言,对于这些指责从不公开回应,也让这一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其实,关于第130窟表层壁画,张大千在《临摹敦煌画展览目次》中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宋壁残缺,甬道两旁壁画几不可辨认。剥落处,见内层隐约尚有画,因破败壁,遂复旧观,画虽已残损,而敷彩行笔,精英未失,因知为盛唐名手也。”
行文没有主语,但“因破败壁,遂复旧观”显然说的是自己。
以文物保护的角度视之,此举难脱“破坏”之责。但在当时,这其实是艺术家和考古学家对敦煌壁画的不同认知和判断使然。与张大千相交四十余年、一同前往敦煌的著名画家谢稚柳,曾这样为张大千解释:“当年,张大千在敦煌,的确打掉过两幅壁画……”“要是你当时在敦煌,你也会同意打掉的,既然外层已经剥落,无貌可辨,又肯定内里还有壁画,为什么不把外层去掉来揭发内里的菁华呢?”
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的方式也是他饱受非议的一点。临摹的起稿,是“用玻璃纸在壁画上”勾出线条初稿,然后绷到画布上描绘、上色。这样做完整、准确地“拷贝”了壁画的大小、线条,但用薄薄的玻璃纸直接覆在壁画上勾画,对脆弱的壁画是极其危险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后,这种临摹方式被“绝对禁止”。这倒并非只是针对张大千,因为这是“过去已成了习惯的不合理做法”,“最初时大家都是把透明纸蒙在壁画上起稿的”。
和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壁画的同时,教育部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来到敦煌莫高窟进行考察和临摹,考察团四人王子云、卢善群、雷震、邹道龙均受过中国与西方高等美术教育。
王子云目睹了张大千对壁画的临摹方式:“张大千则不是保存现有面目,是‘恢复’原有面目……好像看到新修的寺庙那样,显得有些‘匠气’和火气。”换言之,张大千的临摹,并非对壁画现状的忠实记录,而是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还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