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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4《收获》
毕飞宇短篇《驾纸飞机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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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1993-4《收获》
驾纸飞机飞行
文|毕飞宇
我是一个相当忧郁的男人 。 我不喜欢忧郁 , 可我不能摆脱这种东西 。 关心我的人说 , 瞧你温不囵吞的样 , 哪里像男人?我并不特别感谢我做了男人 , 就像不反对百分之四十九点八的人做了女人 。 男人不男人我不在乎 。 但我的的确确非常忧郁 。
三十五年来我完成了诸种毫无意义的仪式 , 我的生命被放在杯子里 , 如一杯水呈现出器皿的造型与色质 。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三十五岁了 , 完全是时间流程的附带性结果 。 我的生存感觉是半透明半胶状的 , 我一脸的枯荷败叶足以说明问题 。
去年秋天我开始整理我的心理状态 。 我试图从几个深刻的层面去烛照自身 , 用哲学手段进行自我观照是我从我的博士导师那里承袭而来的 。 经过近七百个小时的严格论证 , 我发现我的忧郁狗屁不值 。 它们与哲学、历史等宏伟的话题无干 。 一个肤浅、无聊的动因才是我心力殆尽的真实由头 , 我只是想恋爱 。 我有妻子、女儿 , 居然又想恋爱 , 这个念头危险之至 。
我对在秋天萌发恋爱的念头感到意外 。 从理论上说 , 春天才是抚摩与被抚摩的日子 。 植物在这样的日子里返青 , 人类自然要选择这样的日子开放 。 有个成语说“蠢蠢欲动” , 说的就是这一类事 。 中学时有一个春天 , 我们的班主任在厕所后面逮住了我们的体育委员和文娱委员 。 班会上老师说 , 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 “蠢蠢欲动是怎么回事知道吗?”老师问 , “‘蠢蠢’是怎么写的知道吗?‘蠢’就是春天下面两个虫子在动 。 ”老师就是老师 。 深刻 。 体育委员承认了 , 他的确感到有虫子在下面动 。 他作了检查 , 还请我们原谅 , 虫子爬了有什么好原谅的 。
春天没什么好说的了 。 秋后我就缓缓地萎顿下去 。 我在镜子里看过自己 , 脸上是产生大思想的样子 。 我吃得少睡得少 , 每走一步都扯动上下五千年 。 妻一次又一次带我去医院 , 每做完心电图脑电图两对半X光肝功肾功B超医生总是说 , 很好 , 你可以上天开飞机 。 这时妻就仰起脸对我说:“你瞧你!”我瞧什么呢瞧 。 我不是装病 , 我真的不行 。
妻对我病恹恹的状态总是发生在秋天已经有所察觉 。 妻终于这样问:“到秋天你就怎么了?”
我要恋爱 。 我这样说 。
妻脸上的样子很幸福 。 她用四十五度的目光烟雨迷蒙地打量我 , 妻的这种神态楚楚动人 , 是她成功的瞬间之一 。 过一刻妻脸上的幸福就像血压表上银白的汞柱 , 直溜溜地往下降 。 妻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死相” 。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
她是谁?妻这么问 。 我想许多妻子都说过这样的话 。
我倚在门框上点了根烟 。 想起了沉默是金这句格言 。 格言就是智慧 。
我不知道她“是谁” 。 说出来让人失望 , 我甚至怀疑这个故事能不能平静地写下去 。 我没有外遇 。
妻子是由别人介绍的 。 就像书上写的那样 , 由工会主席交换相片 , 再在一棵树下的水泥凳子上见面 。 妻那一年二十一岁 , 上唇有一撮淡淡的胡子 。 我对妻说 , 我三十了 。 妻就说 , 怎么耽搁到今天了?我就说先读大学 , 分配不好 , 就读硕士 , 又分不好 , 只好再读博士了 。 妻说你研究什么东西 , 要读那么多年的书 。 我说 , 你不懂 , 全是二千多年前的事 。 妻望着远处 , 想了好半天 , 才说 , 那么远 , 不懂就不懂罢 。分页标题
后来我们就看电影 , 夹在人缝里看外国人在银幕上挤眉弄眼 , 投桃报李 。 我不知道妻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电影 。 电影是恋爱的方法一种 , 妻是这样以为的 。 童年在乡村 , 我见过表姐热恋的时节 , 她和那个当兵的总是躲在灶后 , 他们的面庞随风箱的节奏鲜红地一明一暗 。 这个带有古典主义的写实画面成了我的乌托邦 。 我看着他们头发窝里黏满草屑 , 而后又相互为对方剔除 , 觉得长大是一件不错的事 。 太渴望长大童年就过不好 , 正如太渴望年轻晚年就不踏实一样 。
我不知道她是谁 。 她每天都在女儿的幼儿园里弹脚踏风琴 。 弹得不好 , 有点笨手笨脚的 。 每一个音符都像铅印汉字没轻没重地撂在那儿 。 她的脖子向琴键倾得很长 , 齐耳短发在尾部向里弯进去 。 不论上衣如何变更 , 她的白领口总是向外翻边的 , 半圆地衬出干净的颈项和干净的面侧 。 这样的画面一天天感动我 , 使我一天一天临近深秋 。
上午我把女儿送给她 。 我对女儿说 , 叫阿姨 。 “阿姨”就拉过女儿 , 笑着说 , 跟阿姨过来 。 她的笑特别地秋高气爽 。 这样的时刻我多半小驻片刻 , 看她们的背影 , 胸中的幸福不可告人 。 ——她是谁?我这样惶恐地问自己 。 后悔了吧 , 你?妻说 。
后悔什么?我问 。
别装了 , 别酸文假醋了 , 一路货 , 男人都一路货 。
你胡说什么 。 我要睡了 , 我乏得厉害 。
男人全一路货 。
怎么又来了?要真的有什么 , 我也不会告诉你 。
有贼心 , 没贼胆 , 更下作 。
不要扯得太远了 。 发乎情 , 止乎礼仪 。 不要扯得太远了 。
妻冷笑一声 , 真的不说了 。 她脱了鞋把两脚放到床上 , 抱着小腿下巴搁在了膝盖 。 妻的这个体形构架酷似热恋中的表姐 。 那个小排长返回部队的日子里 , 表姐?日这样坐着 , 她的愣神带有极其酸楚与幸福的缅怀 。 至爱说到底就是缅怀 , 即使爱人就在身边 , 你也总是追记他憧憬中的模样 , 让想象渲染和感动现在 , 像小麦青青地生长 。 表姐沉默的样子风靡了方圆数十里的乡村少年 , 他们从表姐失神的眼风里目睹了那个青年军官的飒爽英姿 。 她难得的笑容全给了军官的母亲 , 还没过门就叫她的婆婆“妈妈”了 。 许多男子为她担心 , 他们说 , 你现在怎么能叫妈?他要是不要你了 , 人怎么有脸面活?表姐与人讲这番话时站在青色砖头巷的尽头 , 表姐望着巷子的另一端坚定地说 , 他不要我 , 我就死 。 那些男子就沉默地挂下下巴 。 许多绝望在眼睛里乱云一样飞渡 。 表姐的许多举动一传十十传百地成了民间故事 , 连同她的黑色皮肤一起 , 在夏夜的星空中天使一样美丽 。
离吧 , 妻说 , 离了你我会更好的 , ——我也没到嫁不出的时候 。
你说轻一点 , 让孩子听见了 。
听见了才好 , 让她知道她爸是个什么东西 , ——爸爸?你也配当爸爸 。
我没干什么 。 我什么也没干 。 我说 , 我坚信我说话时已经睡着了 。 我只是觉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没有做 。 我说 , 别的没有什么 。
妻望着我 , 用秋后动物们常有的眼神 , 妻不再说什么只是伤心地摇头 , 她一边摇头眼眶里的泪珠就伤心地变厚 。 好 , 妻轻声说 , 好 , 妻这样重复 , 很重要的事没做 , 你去做 , 你明天就去做 。 夜雨的点滴声是具有启发性的 。 檐雨的念珠使秋意加重了萧瑟 。 妻没有睡 , 黑暗中我听得见她眼睛眨巴的声音 。 表姐眨巴眼睛时也是有声音的 , 许多乡村少年都听过 。 那个夏日的午后部队给军官的母亲发了份电报 , 电报这个词在乡村是非常现代感的 。 邮递员骑了橄榄绿色的自行车 , 送电报到军官家的泥墙大院 。 邮递员进村时是午后 , 这个不会错 。 夏日午后是意外事件特定的时代背景 。 军官的母亲听到自行车铃声笑眯眯地出了大门 。 这唯一的车铃声是她拿汇款的声音 , 如喜鹊的聒噪一样喜庆 , 军官的母亲站在天井里 , 脸上的皱纹笑成了网状结构 。 许多孩子围过来 , 玩弄自行车的后轮和铃铛 。 老母亲和邮递员站在天井中央说了些什么 , 老母亲脸上的皱纹就退到应有的位置上去了 。 邮递员轰走孩子时有人问 , 她儿怎么了?邮递员说 , 电报上说病危 。 邮递员强调了“电报上”说 , 但他的理解可能不是这样 。 我透过门缝也看得出来 , 他脸上的样子在那儿 。分页标题
半个月后老母亲和军官的二弟从远方归来 。 他们带回了沿途的一路风尘 。 在村口的杨树下表姐等到了他们 。 表姐在那里等了十五天 。 表姐扑上去问 , 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老母亲从二弟的后背解下一只黑色木盒 , 放在村口的褐色地面 , 对表姐说 , 他在里头 , 变成一把灰了 。 二弟呆头呆脑地补充 , 他们在山沟里开洞 , 一个排 , 全炸在里头了 。 表姐好像没有听见二弟说的话 , 表姐用手扶在杨树的粗大树干上 , 表姐的花格子上衣在夏日黄昏时分被太阳弄成血色 , 表姐身体的凸凹被血色区分开了明暗 , 表姐的两只眼睛这时变得出奇地清澈、出奇地美丽 , 表姐就那样空洞无力地眨巴她清澈美丽的眼睛 , 表姐的眨眼有一种难以理喻的气息疯狂地生长 , 表姐的眨眼发出了神话般生动凄艳的声音 , 如冰块在冰面上疾速飞驶 , 泠泠作响 , 寒风飕飕 。 好多人都听见了 。 好多人都说表姐的眼睛把夏天眨巴成冬天了 , 好多人都这么说的 。
我昏头昏脑地送女儿去幼儿园 。 去女儿的幼儿园成了我必不可少的仪式和借口 。 我注意到脚踏风琴的琴凳空着 , 绛红色的琴盖关得也很周密 。 琴这东西不能空着 , 一空就有了难以名状的悲凉气氛 。 空凳子和空琴总有些许期盼的意韵 , 与墙上儿童体字迹的姣好极不相称 。 我失措于这种矛盾的氛围里 。 企图遇见心爱的女子伴随愚蠢男人的一生 , 这没有什么意义 , 也没有什么主义与问题 。 这是一个很肤浅的焦虑 , 但是非常关键 , 至少对愚蠢的男人忧郁的男人是这样 。 愚蠢的男人就只知道蠢蠢欲动 。
我买回了两斤鱿鱼 。 这是一种姿态 , 正如日常的砸碗摔筷是一种姿态一样 , 买回两斤鱿鱼则是另一种生存姿态 。 我烧好鱼 , 努力弄出热爱生活幸福无比的样子 。 女儿爱吃海鲜 , 书上说水产品是有相当的培智价值的 , 我叫来妻子 , 说 , 开饭了 。
妻子坐到桌前 , 只是不动 。 好半天她才说 , 你什么意思?我说什么什么意思?妻望着盘子里卷席式的鱿鱼片 , 问 , 暗示什么?妻坐在餐桌的对面两只手抱在怀里有一股凛然之气 。 我说 , 吃吧 。
吃吧?吃什么吃!妻站起来伸过一只食指 , 她是谁?
她不是你 。
妻的脸上开始流泛一种青光 , 如表姐当年留在晚风里的那种 。 表姐的神情像早晨的瓜藤 , 掐断了 , 断口流出清冽的汁液 , 光质孤清而又多芒 。 表姐站在瓦灰色巷口 , 解开她花格子上衣和内罩 , 向同情的目光们展示她的身体 , 她准确地指出身体上的若干部位 , 告诉人们那些早已死亡的亲吻和抚摩 。 表姐抚摩自己时脸上美丽得冷凝可怖 , 她微笑的脸上有了很浓的植物性质 , 木棉一样随风飘曳 。 表姐唱着歌 , 幸福的表情碎了许多人的心 。
妻说 , 我知道不是我 。 妻的冷静一样有一种可怖的魔力 。 妻说 , 你又在想什么了?
我想我的表姐 。
你妹妹多 。 姐姐也多 。
她在 。 她坐在—张绿色儿童椅上折纸飞机 。 一叠白色的纸飞机停放在字纸篓里 。 她的指尖长而柔弱 , 在折到飞机的关键部位时下唇就启开来了 , 那样张着 。 她低头时短发的尾部弧状地晃动在腮边 。 她抬起头 , 看见我 , 笑起来 。 她的笑把四周弄得很漂亮很干净 。 她的目光开始寻找我的女儿 。 我用手示意她 , 我女儿在黄木马后头 。 她低了头继续折她的飞机 , 她侧身去取五彩蜡笔时顺路瞟了我一眼 。 我的目光让她脸红了 , 两只瞳孔也惊惊慌慌地沉下去 。 我不是故意的 , 但她害羞的样子让我心跳 。 人们现在都不会害羞了 , 羞赧成了人在历史上最远古的神话 。 许多电影演员在学 , 学不像 。 赧颜或许是唯一不可模仿的 。 这不是一个美学话题 , 是哲学的 。 害羞是现代社会的珍奇生物 , 濒临绝境 , 绿党也难以挽救 。
我们都很疲惫 。 “我要恋爱”弄得这个家雪上加霜 。 战争终于平息了 , 冷战业已开始 。 女儿成了我们唯一的统战对象 。 她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不知所措 , 时常看看我的脸 , 再看看她妈的 。 我不想回去 , 许多次我都这么想 , 我宁愿花两块钱在公共汽车上转一夜 。 但我要睡觉 。 想睡觉就得回家 。 我想做个好梦 , 驾驶一架纸飞机在琴声里飞翔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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