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许知远|狂生康有为( 四 )


今文学重“微言大义” , 讲求在经文中发现现实政治意义 , 曾长期被立于学官 , 占据优势地位 。 汉哀帝时 , 刘歆奏请将《左传》《周礼》《毛诗》《古文尚书》等古文经也立于学官 。 当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时 , 刘歆的期望成为现实 。 新朝只持续了十五年 , 刘秀恢复的汉室重新将今文经尊为官方的意识形态 。 此后 , 今古文经陷入长久的争论 , 且与政治权力纠缠一起 , 对中国学术影响深远 。
清初 , 学者治学偏重考证、训诂 , 考据学成为主流 , 乾嘉时达到顶峰 , 而其弊端也日益显现 , 很多学问过于琐碎而远离现实 。 在此背景下 , 借助“公羊学”讲求“微言大义”的常州学派在18世纪末开始崛起 。 这一学派的早期代表人物就是庄存与 。
庄存与对和珅时代的腐败充满愤怒 , 借由重新诠释经书 , 表达自己的政治不满 , 其中《公羊传》是他依赖的主要典籍 。 信奉《公羊传》的今文学派认为经典中蕴含着道德褒贬 , 将之视作某种政治哲学 , 何休的《公羊解诂》正是这种论点的代表作 。
庄存与试图在《春秋》中找到着力点 , 在严酷的文化环境中发挥自己的理念:上天制定了世界的秩序 , 圣人则将它表述出来 , 人有义务参与治乱 , 儒生要用行动纠正危机 。 他看重《公羊传》中的微言大义 。 庄存与还有一位才智非凡的外孙刘逢禄 , 用一种严格的考据法将学说发扬光大 , 在他的几本著作中 , 都将何休公羊论中“非常异义可怪之论 , 如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议 , 次第发明” 。
“张三世”表明历史的进化 , 从“乱世”转向“升平世” , 最终通往“太平世” 。 何休相信 , 孔子在《春秋》中藏有对产生“大一统”的升平世的叙述 。 “通三统”则代表着三种制度形式 , 以红、白、黄三色代表 , 例如夏代是“黑统” , 商代“白统” , 周为“赤统” 。 朝代更迭意味着承天命、改正朔、易服饰、定国色 , 也意味着任何朝代都不会长盛不衰 , 上承天命的新王朝会取代失去天命的旧王朝 。
刘逢禄有位著名的外甥龚自珍 , 天才般地将公羊学精神带入时事评论中 , 那些尖锐言辞是对沉闷时代的最佳反抗 。 公羊学形成一个若隐若现的传统 , 它言辞模糊 , 足以接纳不同的解释方式 , 尤其吸引那些心灵敏感之人 。 由它生发出的意义世界 , 则可能应对越来越复杂的时代环境 。
康有为属于这个传统 , 却比任何人都走得远 。 《新学伪经考》宣称凡是汉代刘歆力争为之设立博士的经书——《周礼》《仪礼》《左传》《毛诗》——都是伪造的 。 刘歆为了取悦王莽 , 伪造经书确认篡位者的合法性 。 “新学”得名于王莽篡位后设立的“新朝” 。 两千年来的经学家都错了 , 他们不该奉“伪经”为真旨 。 孔子真正的精神被埋没 , 藏于烟雾中 , 以至于“天地反常 , 日月变色” 。
康有为的“宣言”无疑具有颠覆性 。 但这套惊世骇俗的学说未必是康的原创 , 他似乎刻意忽略了四川人廖平的影响 。 作为王闿运的高足 , 廖平孜孜于今古文之争 , 他的《知圣篇》与《辟刘篇》早已做出相似的判断 。 很有可能 , 康有为1888年在北京读到了这些作品 。 一年前 , 廖平途经广州 , 与康有为相互拜访 , 后者还写了一封不客气的长信 , 斥责他“好名骛外 , 轻变前说 , 急当焚毁” 。 但仅仅一年之后 , 这本新著大量沿袭了廖平的思考 。 “倚马成书 , 真绝伦矣” , 廖平日后讥讽说 。 梁启超以后倒是大方地承认了廖平对自己的影响 。
在梁启超看来 , 《新学伪经考》不啻“思想界的大飓风” , “第一 , 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 , 根本动摇;第二 , 一切古书 , 皆须从新检查估价” 。 否定带来解放 , 规范被打破带来自由 。 他了解这种论调 , 长兴学舍弟子入门的第一本书就是《公羊传》 , 康有为更是着力把孔子描绘为另一个形象:他不是一个历史记述者与教育者 , 本身就是一位制度设计者、伟大革新者、一个无冕的“素王”;他洞悉一切 , 有扭转乾坤的行动能力 , 借《春秋》描绘了一整套政治制度 。
梁启超对康有为的写作风格略感不安 , 曾对陈千秋私下抱怨老师的武断 , “其对于客观的事实 , 或竟蔑视 , 或必欲强之从我” 。 但这种“万事纯任主观 , 自信力极强 , 而持之极毅”的风格 , 其实正是康式魅力的核心 。
在1891年的广州 , 一些读者觉得这些不过是狂生之言 。 “五经去其四 , 而《论语》犹在疑信之间 , 学者几无可读之书” , 在给康有为的信中 , 广雅书院山长朱一新表达了这种不安 。 这位浙江义乌人求学于诂经精社 , 官至陕西道监察御史 , 也是清流派一员 , 因弹劾李莲英被降职 , 被张之洞聘为广雅书院的山长 。 朱一新意识到时代之困境 , 却笃信应靠“正人心 , 端学术 , 济时艰”来应对 。 他将自己的讲义命名为《无邪堂答问》 , 他觉得康有为不无“邪”之可疑 , 是在以“伪经”的名义摧毁经学传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