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说「两千年文脉已断」,他的依据是啥( 四 )


这叫什么呢?用我们现在习惯的一个词说,这就叫扩招。大家可能觉得扩招这个词用在中学,用在小学身上有点滑稽。但在当时的人看来,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1949年的时候,每年毕业几十万小学生,20万初中生,五六万高中生。所以,中学生就能当知识分子,在共产党的训练团里短训几个月,就派到全国各地当接管干部。小学毕业生,如果写字漂亮,文章通顺,到县政府谋个职位轻而易举,招工到最先进的国有企业里也是重点培养对象。这个待遇比90年代扩招前的大学生牛的多。从50年代到70年代,这一轮大扩招造成了严重的学历贬值,对我们父辈的冲击,比大学扩招对我们的冲击要厉害十倍。从那时起,读书在中国再也不是值得炫耀的奢侈品了,而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基本待遇。对于原来垄断知识的少数人,少数家庭来说,那20年是非常难过的20年。
这个过程导致了什么效果呢?从工业经济的角度说,中国拥有了全世界最庞大的一批潜在劳动力,有知识、有纪律、有基本的现代社会交往能力。比中国劳动力素质高的国家,劳动力规模比中国小得多;劳动力也丰富的国家,劳动力素质比中国差得多。如果用各国劳动力数量做横轴,劳动力质量做纵轴,画一条曲线,中国在这个曲线上明显处于凸起来的地方。
不过,我认为中国的大扩招对于社会心理的冲击更重要。虽然中国的工业增长并不慢,但扩招的速度还是远远超过工业经济的增长,这说明许多工业品在普及到全国之前,全国人民已经从课本、从教科书上知道了。
还是举我身边例子,我父亲70年代到矿山工作之后才见过电视机,到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有彩色电视机。但是他自己回忆,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还在读初中,他就从我叔祖父留下的课本上知道了彩色电视机,甚至还知道这东西的原理是什么。那一代所有中学生,可能在成年之前连县城都没去过,但他们都知道中国有繁华的大城市,城市里有工程师有艺术家,有南京长江大桥和飞机制造厂。1970年,中国第一次航天发射,有几十万乡村教师带着学生,半夜坐在空地上等着看卫星。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经历了这样的教育,虽然许多人还留在偏僻的山村,但世界再也不只是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县那么大了。陕西作家路遥,80年代有一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我推荐大家读一下,这本书非常准确地描述了各位父辈被现代教育改变的精神生活。
这种效果到我这一代人依然有效。1992年,我在农村读书,教室里没有电,天黑就放学,上课下课靠老师敲一块破铁来提醒。但是老师要在这里讲自然课,讲电路原理,让所有学生都知道外面有个繁荣的大世界。到了1998年,我到上海读书,学交通土建,就是专门负责修路架桥的专业。我同宿舍有个四川的同学,在大山里长大,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来上海的经历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火车。换句话说,他在第一次看到铁路,看到高速公路之后4年,就要出去当工程师,指挥别人给这个国家修高速公路了。这说明他在看到铁路之前很久,山区学校就给他教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基本知识,他不是靠这四年才了解现代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