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李斯尽忠,胡亥极刑,忠乎?”曰:“斯以留客至作相,用狂人之言,从浮大海,立赵高之邪说,废沙丘之正,阿意督责,焉用忠?”[39]
梁玉绳《史记志疑》:“《法言·重黎篇》有答或人李斯尽忠之问,当时盖有以为忠者,故邹阳曰‘李斯竭忠’。”[40]梁玉绳亦以为汉代有人认为李斯是忠臣,而扬雄的说法应是受到了司马迁的影响,才以为李斯不忠。又《说苑·杂言》载:
太公一合于周,而侯七百岁。孙叔敖一合于楚,而封十世。大夫种存亡越而霸句践,赐死于前;李斯积功于秦,而卒被五刑。尽忠忧君,危身安国,其功一也,或以封侯而不绝,或以赐死而被刑,所慕所由异也。[41]
《说苑》将李斯与太公望、孙叔敖、大夫种并列,认为他们“尽忠忧君,危身安国,其功一也”,看来也是忠臣形象。
《李斯列传》中,赵高虽然希望找出“斯与子由谋反状”[42],但从《李斯列传》所述李斯事迹来看,李斯根本没有谋反之心。李斯由一个上蔡布衣,凭借自己多年的努力,终于官居丞相,并协助秦始皇统一天下,人生可谓成功。而三十余年间,李斯家族亦在李斯经营之下权势显赫、枝叶硕茂。《李斯列传》说:“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李斯家族与秦始皇家族有紧密的联姻,李由又在秦的重郡任职。李由告归咸阳时,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43]家族声势达到极盛。
李斯若不忠心,何必在秦国逐客时上书自陈?李斯若有谋反之心,沙丘之时可谓千载难逢的良机,李斯又何必与赵高合谋诈立胡亥?胡亥残杀自己的同胞公子和公主时,“相连坐者不可胜数”[44],李斯的儿女必然会受到牵连,而李斯选择隐忍不发,其中或有其忠君观念的影响。而李斯入狱之时,李由仍身兼三川守之要职,处于镇压反秦义军的前线。若得知自己老父被囚,自己又受到无端审查,李由是否还会为保秦而力战也要打一个问号。通过李由抵抗至被反秦义军所杀一事来看,李由也没有谋反之心。
真实的李斯也许永远无法找回,但通过《赵正书》的记载,我们或许可以勾勒出与《李斯列传》大不相同的李斯脸谱。邢义田在《立体的历史——从图像看古代中国与域外文化》自序中说:
所谓立体的历史,是三度空间整体的历史画面,由(1)文字和非文字的材料、经(2)历史研究和写作者的手,传递给(3)读者,三者互动而后产生。历史研究和写作者生产并传递画面。读者心中能有怎样的历史画面,是否生动立体,一方面取决于读者自己,一方面也取决于生产和传递者的喜好、能力、训练、眼光以及据以建构的画面。[45]
无论《李斯列传》还是《赵正书》,它们的作者对李斯的描绘可谓“生动立体”,而对这“生动立体”的画面背后的历史事实的判定,当然要持审慎的态度。面对不同的历史记载,除了尽最大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外,我们还可以通过考察作者对历史素材的选取、编排,通过考察作者的观念和态度,来研究他们的历史观念。两千余年来,受司马迁的影响,李斯的忠臣形象日渐模糊在历史深处,而《赵正书》的出土为我们重新评判李斯,重新认识司马迁的笔法,重新思考汉代人的历史观念,提供了契机和可能。
注释:
[1]李贽:《史纲评要》卷四《后秦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1页。
[2]茅坤:《史记钞》卷五五,明泰昌元年乌程闵氏刊朱墨套印本,1620年。
[3]徐枋撰,黄曙辉、印晓峰点校:《居易堂集》卷一〇《书李斯传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8页。
[4]牛运震撰,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98页。
[5]李景星著,陆永品点校:《史记评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6页。
[6]吴见思著,陆永品点校:《史记论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1页。
[7]牛运震撰,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九,第4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