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1920年代:十字街头的周作人( 五 )


小川利康:他们提出的问题都比较大,也很重要。首先,赵京华老师提到周作人在关于新村运动的理论与实际两方面的矛盾。这里有一个背景问题。武者小路实笃的确是把家产卖掉了,到九州去建新村,但是他的家族还是有很多钱的。新村当地的管理者觉得武者小路的行为怪异,考虑要不要派警察去抓他,但是因为武者小路是天皇的远亲,所以对他也不敢动手,他有这样的权力和背后的关系。这对周作人来说不太可能,他提倡新村运动的时候,在北京只有一套用以居住的房产,不能苛责。当时中国的整体情况也不一样。还有关于周氏兄弟之间的思想差异,其实也是受赵京华老师的影响。因为之前我只做周作人研究,没有关注鲁迅。在他的建议之下,我才开始关注两个人的,才关注到二人思想的“时间差”,这里有天性的因素,也有接触日本的时代因素。今后我还会进一步研究周氏兄弟与进化论的关系。进化论与新村主义也有关系。进化论主张适者生存,弱者淘汰。周作人在日本受日本人欺负,就想到今后中国强大了,不要被欺负。那么中国强大起来,怎么做,该做些什么,如果不努力,肯定要遭受淘汰,他受进化论思想影响是必然的。而新村主义则提倡人人平等,在理论上看似互不相容,但是周氏兄弟以前都接受进化论,后来周作人接触到新村主义,认为也非常有道理:本来不强大,但是弱者与弱者联合,和谐互助就会变得强大,周作人就非常认同克鲁泡特金和武者小路实笃的理论,所以转向新村主义。
感谢董炳月老师对书名的认可。董老师提出的问题也非常重要。首先是划分时期的问题。此前考虑本书撰写的截点,想来想去1927年比较合适。例如他自编出版了《泽泻集》。如止庵先生指出的,这是一本“半自选集”,里面收入“别扭的写法”的散文。我认为他出这本书,总有概括自己文学生涯的意思吧。还有想提醒大家的,他1926年8月编好《艺术与生活》总结自己的文学观的。这本书虽然没有及时出版,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的划分时期的意识。那么1927年左右在他的精神内部确立了“两个鬼”的意识,也是随之而来的结果吧。至于两个鬼的问题,我认为在此书里提出了一个假设。1927年以后,周作人明确意识到自己分辨两种角色对待现实生活问题。至于“鬼”本身的概念,很模糊,很难清楚地界定。中国的语境中,“鬼”指的是死者;日本的语境中,“鬼”不是人,也不是死人,是山间的精灵鬼怪的意思。周作人了解到日本文化中的鬼,后来又接触到希腊文化中的鬼,认为那个带有矛盾性的概念更适合自己,所以通过几种文化的融合,创造了他自己的“鬼”。我想这大概是传统的中国读书人不屑去做的,诚如董老师所说,不只是叛徒,颓废或是流氓,这些都是贬义词,至少原则上都是中国读书人不会认同的身份。周作人明知这一点,但他要超越既有的价值框架。因为很多道德观念也只不过是某个时代空间的约束之下形成的。他想借助于希腊文学、日本文学的观念,去揭示新的道德体系。
董老师最后所指出的,我觉得也很有意思:“人是如何塑造词汇的,词汇又是如何塑造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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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京华:我提一个比较大一点的问题。前面也涉及到周作人与霭理斯的关系。霭理斯是英国的性心理学专家,被认为是最文明的英国人。19世纪末20世纪初写了一系列两性心理学的著作,来推广现代的科学思想。同时,他又是个文艺批评家,以英国文人特有的能对激进和保守两个极端都有所警惕,站在中庸的位置来看世界看自身,这种性心理学、道德伦理,包括人生观和历史观,都引起了周作人极大的兴趣,他非常钦佩霭理斯。霭理斯在1920年代由中国的性学大师潘光旦译介到中国。周作人与霭理斯的关系,小川先生从他年轻时就开始研究,起步早,这也构成了这本书的特色,就是不仅仅讲述周作人与日本的关系,还跨越到西方思想,容易把1920年代大的思想文化历史都呈现出来。
我最近重读关于社会人类学家韦斯特马克的著作,同时又回过头来仔细地看周作人如何接受霭理斯的思想。我觉得现在学界有个一般的认知,就是1927年前后周作人开始走向悲观主义,从激进走向保守,特别是历史观上,形成了一个历史循环论。这个历史循环论与霭理斯的思想也有关系,他不断引用霭理斯的相关论述,大意是拿着火炬,传递给年轻人,自己就隐到黑暗中去,退出舞台,但又不忘记对熹微的晨光表示感谢。周作人还引用《旧约》里的《传道书》,传道者披头就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然而我发现,霭理斯并非一个历史循环论者,他只是强调社会和历史都在变化,不能抓住保守的东西坚持到底,也不能太偏激,选择一个比较持中的立场。霭理斯的历史观,应该叫“流动的历史观”,而不是简单的否定性的循环史观。我觉得周作人在循环史观和进步史观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时也可能是悲观论者,有时可能是历史循环论者,但从他的一生来看,他并非具有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历史观。就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小川先生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