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血性|莫言:有的人说我们的文学缺血性,我觉得还是更缺乏想象力( 三 )



 缺血性|莫言:有的人说我们的文学缺血性,我觉得还是更缺乏想象力
文章插图
根据莫言小说《白狗秋千架》改编的电影《暖》
我们必须根据作家自身的成长,必须根据社会的发展,给这些我们在头脑里存放了几十年的旧时代的人物赋予新的意义。这样的人写出来应该具有时代感,应该是时代的英雄人物,或者说是时代的“新人”。这些“新人”并不具有进步的意义,不要求他是先进模范典型。我说的文学上的“新人”是指他在典型意义上是新的,他在过去的文学人物画廊里是没有出现过的——即使出现过同类人物,你也得赋予他一些新的东西。那么,怎样使我们头脑有的人物模式变成“新人”呢?这就需要作家的“思想的想象”。
我知道很多批评家认为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作家,我当然是不太愿意承认的。我觉得,即便是再笨的人也有思想。我当然认为我是有思想的,我的思想实际上是通过我作品里的人物表现出来的。我不能自己跳到小说里大段大段地演讲,我不能像托尔斯泰那样在《战争与和平》里把自己对战争、对人生的许多看法纯粹地用议论的方式表现出来——尽管他是伟大的作家,尽管《战争与和平》是伟大的作品,但我还是觉得大段的、哲理的议论实际上是小说的败笔,或者说违反了小说最基本的规则。我觉得,作家的思想还是得曲曲折折地通过作品里的人物表现出来——未必是通过正面人物“好人”来表现,有时候甚至是通过作品里的“反面人物”“坏人”来表现。
总而言之,小说尽管可以写古老的事情,可以写民国,也可以写秦朝,甚至可以写远古、写神话,但即便是以历史、以过去为素材的小说,也必须具有当下性,必须具有现实意义,必须跟我们当下的生活建立一种联系——或者说,必须让我们的读者通过阅读这样一些历史题材的作品联想到他自己正在过着的生活。这样一种当下性的获得,就需要作家把自己从生活中获得的新的思想(有的甚至是一些不成熟的朦朦胧胧的感受)注入到人物形象里去。这就需要作家广泛地阅读,广泛地接触各种有思想的人,从他们那里偷,从他们那里学,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变成自己的东西;或者把几个人的思想通过自己的头脑,加工、整理、提高成你自己的东西,然后灌注到小说人物形象里去。所以,我觉得想象力在写作过程中会表现为作家的思想的想象力,或者哲理的想象力。这样的作品会有比较高的品质,因为文学作品最终还是要有思想的,最终还是要通过对人的描写、对社会生活的描写,表现出作家的生活理想,或者说理想的生活模式——包括作家对未来的批评、对未来的憧憬、对理想社会的构思。这就是思想的想象力。
另外,我觉得人物肖像也需要想象。过去的小说经常会把坏人写成独眼龙、一脸麻子、秃头、贼眉鼠眼,等等。乍看起来很有想象力,实际上是没有想象力。真正的好的作家,他笔下的人物肖像也是非常独特的,是寥寥几笔刻画出来却让人难以忘却的,是画家读了小说之后立刻能把心目中的小说人物画出来的。

 缺血性|莫言:有的人说我们的文学缺血性,我觉得还是更缺乏想象力
文章插图
《水浒传》是这样描写宋江的:
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悬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肉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我认为作家的想象力也表现为对故事的想象。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有的本身很传奇、很精彩,因此有很多作家发出叹息:生活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生活中发生的事已经让我们这些以编故事为生的人感到惭愧。但我一直认为,生活中的故事无论多么精彩、多么传奇,都不会原封不动地变成小说,必须经过作家进一步的想象、加工、取舍、合并、综合,然后才可能变成文学中的故事。因此,作家必须具有故事的想象力,因为同样一个故事如果略加改动就会变得非常含蓄、非常有意义,或者说是非常的多义。如果原封不动地写进去,善恶的界限有可能就很明确,这样的小说在我心目中不是特别好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