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对于现实保持批评立场,是每一个人文学者都应秉持的( 四 )

  我觉得 , 在面对历史的时候 , 无论是许倬云先生、王赓武先生 , 还是余英时先生 , 他们都还是理性的、专业的、学院的判断在主导的 , 所以 , 许先生曾经在回忆录里面也讲到 , 五十岁以后 , 他已经逐渐“把偏狭的国族观念放在一边 , 这个(舍弃的)过程并不容易 , 也不舒服 , 要常常跟自己在脑子里打架” 。 尽管那种家国情怀还是会不自觉地有一些影响 , 有一些流露 , 但是毕竟历史学者的学术理性还是主流 。

  外国的中国学

  中国新闻周刊:你自己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 也经历过一个动荡的年代 , 特有年代的特殊经历是否对你们的思想和学术研究产生了影响?例如许倬云笔下虽然是大历史 , 但他非常关注国家下面的广土众民 。 你自己的研究似乎也不拘泥于传统的历史研究方式 , 例如你认为我们的“历史记忆”是“优选法”筛出来的历史 , 那些“没有出息的、落后的、消失的思想”被减掉了 。

  葛兆光:说实在话 , 我们这一代学者 , 现在也都已经七十上下了 , 我们大多曾经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 , 这些人生经验 , 对我们重新理解历史有很大的意义 。 首先 , 我们会体察历史动荡造成的灾难 , 这不是纸上灾难而是感同身受的灾难;其次 , 我们也会深入底层眼光向下地了解历史 , 而不是仅仅在书斋玄想眼光朝天 , 把活生生的历史变成抽象的文本;再次 , 我们也了解历史文献的记载与真正发生史实之间的差距 , 并且特别能体会历史和社会的复杂性 。

  如果从学术史上说 , 我们这一代学者也受惠于两方面前辈的影响 。 一方面是纵的 , 晚清民国时代从梁启超到胡适 , 从王国维到陈寅恪 , 由于处在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关键时期 , 他们使得中国学术一下子变了样 。 在两千年未有之巨变的时代 , 他们对中国传统的重新观察 , 在观念大变革之中 , 对历史和传统的重新评价 , 在史料大发现的契机中 , 对中国与四裔历史的重新认识 , 提出了很多新见解、新问题 , 使得我们仍然在他们的延长线上 。 我在《余音》那本书里面 , 再三向他们致意 , 就是这个原因 。 另一方面是横的 , 就是海外学界的影响 。 因为我们是改革开放之后进入学术界的 , 逐渐能够进来的海外中国学 , 给我们很多刺激 , 包括从杨联陞、余英时、何炳棣、林毓生以及许倬云先生他们这批华裔学者 。 实际上他们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海外中国学的问题意识、研究方法和观察角度 , 而且也让我们了解了 , 他们有一批学者 , 虽然同为华人 , 但站在那个位置上观察中国 , 与我们的差异在哪里?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经说 , 外国的中国学虽然称作“中国学” , 但它本质上还是“外国学” 。 许倬云先生的研究算不算你说的“外国学”呢?

  葛兆光:我确实曾经说过 , 海外中国学本质上是外国学 , 但这句话后来被很多人误会 。 其实 , 称其为海外中国学并不是贬义 , 恰恰是我对海外中国学的褒扬 。 为什么?因为如果他们研究的“中国”和我们研究的“中国”一样 , 他们的意识和动机和我们的意识和动机一样 , 他们的论述方式和我们的论述方式一样 , 那么 , 我们能从海外中国学里学到什么?正是因为不一样 , 所以他们才重要 。 他们研究中国背后的问题意识、比较背景和方法路径 , 对我们有启发呀 。 也许 , 这和他们要通过中国这个“他者”反观自己 , 要通过一个不同传统来重新绘制世界历史拼图 , 通过异文化的梳理缓解对自己文化传统的焦虑有关 。 不过应该说 , 许倬云先生他们这些学者不同 , 他们不完全是纯粹的海外中国学 , 这与他们身处的“位置”有关 , 也和他们理解中国的“背景”有关 。

  什么是“位置”?这是我最近琢磨的一个说法 , 就是海内外有关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研究 , 如果把研究者粗粗地分成三大块 , 即中国学者、海外华裔学者和欧美日本学者(这当然是非常粗略甚至武断的分类) , 那么 , 应当看这些研究者的四个指标 , 即“所处的位置”“比较的背景”“研究的方法”和“关怀的问题” 。 这三大块学者的研究领域大体上有共同性 , 都是历史上的“中国” , 研究途径也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 但由于在位置、背景、方法和问题这四个指标上有差异 , 所以 , 在中国学者、海外华裔学者和欧美日本学者三类学术群体之间 , 也会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 当然 , 我要再次郑重声明 , 这只是极为简单化的分析和分类 , 事实上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