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对于现实保持批评立场,是每一个人文学者都应秉持的( 二 )

  特别的机缘是在2014年 。 那一年 , 我的新书《何为中国》日文版和中文版在东京和香港出版 , 恰好我又在哈佛燕京学社访问 。 4月里 , 王德威教授和欧立德教授在费正清中国中心特意组织了一个叫作Unpacking China的闭门会议 , 专门讨论“中国”这个话题 , 并且让我主讲 。 记得那时来参加的 , 有好几十个人 , 除了主持者王德威和欧立德以及哈佛的包弼德教授之外 , 宾州大学的梅维恒教授、UBC的杜迈可和丘慧芬教授等也来了 。 在这次会议开始之前 , 许倬云先生就把他未完成的新书《华夏论述》也就是大陆出版的《说中国》前面一大半初稿通过电子邮件传给我们 , 让我们大家提意见 。 会议开始的那天 , 他又通过skype给我们讲了二十分钟他的看法 。 也许 , 这就是后来他让王德威教授转达 , 希望我给他的《华夏论述》写序的缘起?不过 , 写序我可不敢 , 我觉得他是前辈 , 我岂能给前辈的书写序 , 那不成了老话说的“佛头着粪”吗?所以 , 我按照日本学界的规矩 , 以后辈身份给他这部书写了一个《解说》 , 附在台湾版的《华夏论述》和大陆版的《说中国》的后面 。

  也许是因为这个机缘吧 , 此后 , 许先生和我有了不少电子邮件往来 。 到了2019年 , 我和梁文道在“看理想”开始策划音频节目“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 , 许先生特意为我们的节目讲了题为《带着宏阔的眼光 , 回访过去思考未来》的开篇 , 里面讲到“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从族群的移动看世界性现象”和“愿有志者共同开启一份事业”等 , 对我们策划的这个节目寄予很大期待 , 甚至还表示愿意推动很多学者一道参与 , 这真是对我们莫大的鼓励 。

  中国新闻周刊:你为许倬云先生的书作过解读 , 许先生也为你策划的课程作过推荐 , 看得出你们对彼此的欣赏和支持 。 你们的观点总是相似吗?有没有争论的时候?你们的分歧主要在哪些问题上?在许倬云先生的书中 , 我总感受到他对中国历史上农业文明时代田园牧歌的留恋 , 是否农业文明寄托着他幼年时代的故国印象?

  葛兆光:许倬云先生的研究 , 我们大家都很敬佩 , 说实在话 , 只能用一句套话来说 , 就是受益良多 。 我和许倬云先生在很多学术问题上有共同的立场、思路和观念 , 这一点没有问题 , 否则我也不会写那篇《华夏论述》的《解说》 。 特别是 , 我非常佩服他宏大的视野和清晰的表述 。 大家都知道 , 许先生多年来推动了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交互融合 , 也在先秦史方面有精深的研究 。 但是 , 我个人要特别推重他近些年的《万古江河》《我者与他者》和《华夏论述》这几本书 , 这才是大学者放下身段 , 为一般读者写的历史书 。 但是 , 这不光是要把大历史写得流畅清晰 , 而且大历史要有大判断 , 所以我说 , 非博览硕学之士 , 不能下大断语 , 你在许先生这种大历史著作中感受最深的 , 就是许倬云先生那种“截断众流”的大判断 。 如今 , 历史知识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歪曲、遮蔽和改写 , 特别需要真正专业的学者 , 用不是“戏说”或“歪批”的方法 , 来给大众普及和清理 。 你看许先生这几本书 , 把中国的历史过程、中国的内外你我、中国的形成和认识 , 这几大问题讲得那么清楚 , 这真是不容易 。 大家要想想 ,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 , 究竟是那些可以折合成某种“数字”的论文著作重要 , 还是让大众获得真正的正确的历史理解重要?

  当然 , 我和许倬云先生对历史尤其是中国史的观点 , 坦率说也有一些小小的差异 。 不过 , 我想这是难免的 , 不仅仅是因为许先生长我20岁 , 算是两代人 ,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理解 , 更重要的是 , 许先生和我在观察历史的时候 , 总有一些“位置”和“角度”上的差异 。 我想到的首先是“山中人”和“山外人”的差异 。 你一定读过苏东坡的这首诗:“不识庐山真面目 , 只缘身在此山中 。 ”这可能可以说身处山中的我们 , 对历史中国虽然体会亲切 , 然而又缺乏跳出来的视角 , 因而有看不清的地方;但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 远近高低各不同” , 这也可能是可以用来说 , 身在山外的许先生 , 对现实中国经验感受并不那么亲切 , 可能只看到某一侧的地方 。 因而就像你说的 , 不免对传统中国历史与文化 , 也有过度的依恋和遥远的同情 。 其次反过来 , 对于作为中国的“他者” , 像欧美或西方 , 我们的评价也有“近距离”和“远距离”的差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