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对于现实保持批评立场,是每一个人文学者都应秉持的( 三 )

  经验和体会这个事儿很奇特 , 它常常会影响你的理性和判断 , 这次出版许先生谈美国 , 我觉得非常精彩 , 身处美国数十年 , 许先生有很多近距离的洞察和洞见 。 但是 , 我们在远距离的观看 , 也略有不同意见 , 因为作为文化理解的象征 , 还是作为身处其中的语境 , 各自的判断还真是不一样 。 身处美国或者过度现代的城市 , 你说许先生对过去的“旧时代”有感情 , 但这不只是“田园牧歌”的问题 , 陶渊明在中古农耕时代也唱田园牧歌 。 对于身处中国 , 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来说 , “我者/中国”是我的现实语境 , 而对远赴美国的许先生来说 , “他者/美国”却是他的现实语境 。 各自对于现实保持批评立场 , 是每一个人文学者都应当秉持的 。 再次我想到的是“离散者”和“在地者”的差异 。 你知道“认同”这个词很重要 , 作为在美国生活的华裔 , 作为在美国常常感到受压抑的少数族群 , 许先生当然会非常在意 , 甚至非常敏感美国人心目中那种华人不是“傅满洲”就是“陈查理”的观念 , 这是正常的 。 我们在中国生活的中国人 , 也许没有这种感受和经验 。 不过 , 也正因有这种经验和感受 , 许先生反过来谈“中国” , 也会有点儿不一样 。

  你知道 , 王赓武先生刚刚获得第四届“唐奖” , 他和许先生一样 , 都是了不起的学者 。 他也是生活在中国大陆之外的华裔 , 也是站在中国之外谈世界和中国 。 所以 , 他补足了世界学界有关“中国”认识的一块短板 , 他的研究对我们多侧面理解中国很重要 。 但是 , 我在评论他的《王赓武谈世界史》时 , 也一样说到 , 由于身处现实中国的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之外 , 王先生并没有身在中国大陆的学者那种“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之间的纠缠和焦虑 , 反而可以轻而易举地区隔开政治制度和文化价值 。

  我想 , 许先生也一样 , 有时候确实会有“理想主义的善良想象” , 这一点大概和我们不太一样 。 其实 , 我在给许先生的《华夏论述》写《解说》的时候 , 就委婉地表达过一些有关中国史的不同意见 , 他也看到了 , 并且表示理解我的意思 。 我知道 , 许先生对历史的有些看法 , 其实正是来自他对当下世界与中国的某些焦虑 。 所以我是这样理解的 , “这是有良心的历史学家的现实关怀和忧患意识 。 许先生无疑深感现实世界的刺激 , 他担心的是 , 在世界文明存在(Being)和变化(Becoming)之大潮中 , 中国如何自处?在西方的现代文明本身已经趋于老化 , (中国)如何在双重迷失的情况下 , 致力重整原来的共同体” 。 大家可以注意 , 这次出版的《许倬云说美国》 , 为什么说了半天美国的事儿 , 最后一节又回到《中国向何处去》 , 显然 , 他的思考背景在美国 , 关注重心还是中国 , “用美国的现象与中国的处境相互对比 , 作为对中国的警示” 。 但是中国究竟怎么办?我也注意到他的另一句话 , 就是“种种利弊之间 , 如何加减乘除 , 实在令人困惑难解” , 这一感慨真是意味深长 。

了解到   中国新闻周刊:许倬云先生年少时在抗战时期的经历深刻影响了他 , 他是否跟你提起过那段经历?那段经历是否许倬云先生作品中始终带有家国情怀的重要原因?在他的书中 , 常感受到他对近代中国命运的悲戚和对历史上天下帝国荣光的追溯 , 你认为这种感情是否会影响他的观点和他思想的价值?

  葛兆光:毫无疑问 , 许先生有关家国身世的回忆 , 尤其时尚资讯“二战”时期颠沛流离的记忆 , 非常让人感动 。 我没有缘分亲耳听到他讲这段历史 , 但是 , 我看过台北出版的《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院士一生回顾》和大陆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许倬云谈话录》 , 尤其是前者 , 厚厚一大册呢 。 我总觉得 , 他们那一代人 , 包括我见过的余英时先生、王赓武先生、何兆武先生等 , 那个家国有难的时代 , 都曾经是他们年轻时代的记忆 , 深刻的记忆 , 这种记忆会伴随一生 。 你说得对 , 这确实是他们家国情怀的来源之一 , 他们都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者 。 不过 , 我也相信对于一个历史学家来说 , 这种情感虽然很重要 , 但他未必会把这种情感作为历史判断的唯一尺度和唯一起点 , 以至于历史研究的理性和家国情怀的感性纠缠在一起 , 如果这样 , 我们的历史观很容易回向单一的民族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