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惶惑|在对爱惶惑的今天,重读三位女性读书人的爱情

在人的一生中,再没有什么能比爱与死更有诗意激情的了。同样也可以说,在关于人的一切中,再没有什么能比爱与死更让人充满想象力的了。人们常说,爱情是人类的永恒主题,而在这一主题之中,人们在不同社会、不同时期都在以不同方式描述爱,将爱视为可以超越死亡的生命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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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1996)剧照。
然而,我们今天却在娱乐新闻(甚至也包括某些社会新闻)报道中对爱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信心,在生活和工作繁琐的重负下趋于“低欲望”,对爱日渐迷茫,感到惶惑。在这个时候,我们可能会想起老一辈的爱,向往他们长相厮守。他们当然未必都是幸福的。只不过在他们的爱情里,即便彼此有巨大的性格差异,甚至存在无法忽视的性别不平等,大多也都让步于传统的婚姻观念,为后者所遮盖。但是,当我们去听以往的爱情故事,不得不承认有的爱情不仅幸福、坦诚,并且富有激情,甚至在另一半去世后对爱和死亡实现超越,而这里的激情是对爱的热烈投入、表达,还有记录。
在今天的中国社会,物质财富无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富足。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比较,除了物质财富,我们在精神世界也比过去更具纵深性和普遍性,以往只是少数知识精英、思想先锋以及所谓“二代”才有条件经历的激情,在今天已经为许多人所体察和渴望。可是关于爱的激情未必随之变得普遍、变得容易。本文作者在过去几年的阅读中,先后读过几个爱情记录,读后感叹“当我们谈论爱情时,会发现优质的爱情总是相似的”。他读到的爱情当事人分别是萌萌(哲学家,生前执教于海南大学)、陈希米(编辑,史铁生之妻)、徐晓(编辑、作家)。她们有着相似、相通的激情与德性,都是思想史意义上的“八十年代人”。这当然并不是怀念旧日、厚古薄今,因为恰如作者所说,“重读这几段爱情,只是因为他坚信我们需要像她们一样沉思爱、实践爱,在向死而生的时间里升华爱”。
撰文 | 张向荣
01
爱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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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1949-2006),生前为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社会伦理思想研究所所长、教授、研究生导师。著有《升腾与坠落》《临界的倾听》《情绪与语式》《萌萌文集》等。
2006年辞世的萌萌,在她最早出版的随笔集《升腾与坠落》(1989)中写下一句话:“这是一个咒语般的事实:在死亡中,爱才是真实的。死亡分明是人的生存不能抹去的深阔背景,亦即,爱消失于死亡,也凸现于死亡。”(见《萌萌集》第一卷p166,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当时读到这里,我瞬间记起了两个难忘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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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徐晓 著, 中信出版社,2012年5月。
一则,是徐晓在她的散文《爱一个人能有多久》里记录了丈夫病重期间她所经受的艰辛和痛苦,文笔朴实动人,特别提到了在最煎熬的时刻,她曾经“失踪”了一个上午,并始终没有告诉丈夫去了哪儿。直到1994年丈夫去世后,她才将去白云观乞求手术成功这件事诉诸笔端,并坦承当时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对极具反抗精神的徐晓夫妇来说,这个举动无疑是脆弱的,正如徐晓所承认这个举动是一种“自我亵渎,它将抹杀我所做过的一切”。最打动人的,是紧接着后面一段话:“事实是,你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见《半生为人》p55,中信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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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死”活下去》,陈希米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
另一则,是陈希米在她的回忆录《让“死”活下去》的开头,记录了2010年最后一天,也是她丈夫生命最后一天的场景:“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是最后一天……在你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实上,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我居然还可以跟别人大声说话。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离开;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我们说过无数次的死,终于来了?我终于走进了你死了的日子?”(《让“死”活下去》p2-3,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爱欲与死亡是思想领域里常谈常鲜、魅力无穷的论题。但是,这一纯粹的沉思,在这几则经验性的引述面前,显得颇不合时宜。无论她们是谁,她们的丈夫又是谁,都不妨碍上述“爱人之死”的场景扑面而来的冲击力。爱人之死无疑是一个人所有关于爱的经验里,最粗暴最复杂的一种经验,是爱的对象的彻底消失、永无寄托、空留回忆。这种经验的残酷,令哲学的沉思必须暂时退下,以避锋芒,并追问这几段爱人之死的经验到底有何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