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贵|一百年前的北京东安市场( 二 )


栗羊羹是一种甜得类似红豆沙的方块形甜点,但它也叫羊肝羹,煮熟的羊肝带种苦涩,而这种羹却甜得发腻,一点羊肉味儿也没有。你可以撕开它的包装,一口在上面印上牙印。我始终在琢磨它的做法,后来发现,它是用栗子粉和红小豆做成的,先熬成胶状再凝结成冻儿,切成块。可以把它当成红豆糕,但它始终有一种特殊的,仿佛薄荷般刺激你舌头的味道。
能拿在手中把玩的是茯苓夹饼。它是两张圆形的“白纸”,夹上一点芝麻、核桃、蜂蜜等和成的馅料,像一贴膏药。可以把“白纸”部分撕下来卷卷,先塞入口中;把有馅儿的“膏药芯儿”折叠再折叠,恨不得揉成一个圆球再吞下去。在根本不知什么是茯苓的年纪,还会思考那玩意怎么做成白色高丽纸的样子。关键点还有,六七十年代以后,小吃已从现场制作改为工厂生产了。
东安市场还有卖一种广味儿鸡腿儿的。鸡腿儿是卤的,皮是红色的,柔中带硬;肉是粉白的,比叉烧肉还要甜嫩,还不会像叉烧肉一样塞牙。现在已十分罕见。同样北门外还有一家极好吃的奶油炸糕,奶油炸糕是面和上鸡蛋、香草粉、奶油,通过大火炸成金黄的台球形,上面撒上白糖,现炸现卖,趁热吃,而如今是早早做好放凉了,需要时服务员会放回微波炉里转一圈再端给你,有违天道。
张秉贵|一百年前的北京东安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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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安市场是除了原有的天桥和各大庙会以外,官方主持的新的百姓公共生活场所,使得北京有了现代公共空间的概念。虽然它是平面大棚的而不是高楼,但它的观念是现代的。
它的地理位置绝佳,离东交民巷的租界和周围的学校都不远,洋人和男女学生都会来这里逛。于是便把销售对象对准了新兴的工人阶层、知识分子和城市平民,俘虏了城中的闲人和文人,以改变人固有的生活秩序,改变个人与人群的态度和关系。在胡同里买东西,人与人之间是街坊;在市场中,人与人成为游客与游客,大家彼此没关系。东安市场的创举在于,它将大批量不同行业的坐商和游商,集中到一个大市场中来,立体地系统地集中了现代性的购物、吃饭和玩耍。
即便是民国时期,你也可以约好异性伴侣,上午见面逛市场,或先在周边吃午饭,下午去打台球、看杂耍、看电影,晚上换一种口味吃晚饭,吃完去看电影或看戏,来不及回家便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房间。市场里最值得逛的,是女性的衣服和化妆品,这两种需要人试和货比三家,最能共度时光。这在情侣之间是感情交流,在无兴趣的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可见约会的主要内容,从民国到现在,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当我们有了上述生活时,现代化的都市便形成了。市场和街巷,在城市之先。
东安市场的台球厅非常有名,当时叫球社。职工很多都是女的,能负责教或陪着客人打球,非常正规。在教或陪的过程中,期待你能多打一会儿。她们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非常辛苦。台球本是项很文雅的运动,而八十年代重新回归时,好像每个台球厅都烟雾缭绕,暗藏着不良少年。
东安市场的建立有着历史的突破,北京终于在内城,在八旗子弟操练的地方,在离皇宫大内这么近的地方建商场了:商进官退,民进旗退。而它更突破的,是一九〇六年时由太监王祥发起,在北门外建了吉祥戏院。清代北城——内城是不能有戏园子、妓院、赌场等,也几乎是没有会馆的,以杜绝骄奢,保持八旗勇武之风。有几条名称貌似与教坊有关的胡同,那都是明代的地名。戏院是娱乐风化场所,女人不能进戏园子。而男人们在戏院内肆意笑骂,更被保守的权贵认为不是好地方。
吉祥戏院也是内城的首家戏院,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写道:“我以前的几出古装戏《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首次上演都是在东安市场吉祥园。那几年我在吉祥演戏的时候最多。”这里一直营业到一九九三年,无数名角在这里粉墨登场。听当年常看戏的老哥讲,八十年代时,戏校的学生在这里戏票卖两毛,普通演员卖五毛,当红的名角儿能卖到八毛,但只有谭元寿和张君秋出来能卖到一块。谭元寿唱《打金砖》能卖到一块二!六十岁的谭元寿先生照样在台上摔打扑跌,单腿翻吊毛,摔硬僵尸,张嘴还是六半调(升F调)的调门,炸了窝的叫好声恨不得能把吉祥戏院的屋顶掀掉。而那时的外国芭蕾舞的票价呢?五元!
末日终于到了。在动手拆除前的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到四日,吉祥戏院连办了四天告别演出。虽然所有的文化名流都在呼吁保护,但像往常一样没用。最后一场告别是天津曲艺团的京韵大鼓专场,骆玉笙来唱她的《丑末寅初》。这个唱段在六几年她年轻时就有录像,到了九几年,老太太唱得更好了,在台上喝水饮场,头路名角儿风范。二〇〇二年五月五日,老太太没了,一位喜欢曲艺的哥们儿把自己关屋里哭了三天,每天从早到晚,家里放的都是京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