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南风之薰】老杜的眼睛为何瞪得这样大 | a2937


李荣|【南风之薰】老杜的眼睛为何瞪得这样大 | a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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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之薰]是李荣在笔会的专栏
《唐诗三百首》里,杜诗首先登场的,是那首有名的咏东岳泰山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李荣|【南风之薰】老杜的眼睛为何瞪得这样大 | a2937】此诗一般被认为是老杜年轻时所作,而且是举进士不第之后漫游齐赵地散逸心情时的作品。年轻时的盛气、落第之后的忿气以及诗客特有的豪气,再加上面对天下独绝的岱宗的高迈之气,合在了一处,怪不得那独到的笔意和无可羁绊的情致,为历代读杜诗者所折服。而且,这首诗在杜集中几乎是起笔之作,诗圣一开笔便是这么高的起点,他的后续作品,自然让人仰之弥高,阅读时也如登临其所咏之岱宗,有“小天下”之感。
《望岳》的起句,历代注家都惊为大胆,“岱宗夫如何”这样的不知从何说起的问句,如落在旁人笔下,便成了废句,而在老杜这里,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崛之笔。那端的全在接下来的一句接得不同凡响,出人意料地起,又是出人意料地落。清人仇兆鳌的《杜诗详注》里,引卢世氵隺曰:“试思他人千万语,有加于‘齐鲁青未了’者乎氵。”
接下来的几句里,有一处地方,自小时候初读到现在,总在琢磨,有一点一己的想法。这便是“决眦入归鸟”当中,这“决眦”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历代注本对于这一句的解释,看上去都很顺当,不大让人觉得有什么疑问。如《杜诗详注》曰:“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即这“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一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上六实叙,下二虚摹。”如此说法,显得层次分明,十分爽目。大部分注家都不忘此题为“望岳”,而非“登岳”,所以全以“向岳而望”而解之。有友人特意提醒金人瑞杜诗解可谓才气可人,应有取焉。检之此题下,于“决眦入归鸟”此联下曰:“二句写‘望’”,亦是不忘“切题”。而且下又引他人语曰:“望岳,则见岳之生云,层层浮出来,望者胸为之荡。望之既久,则见归鸟。眼力过用,欲闭合不得,若眦为裂者然。眦,眼两眶红肉也。‘入’字如何解?日暮而归鸟入望。其飞必疾;望者正凝神不动,与岳相忘,但见有物一直而去,若箭之离弦者然。又,鸟望山投宿,若箭之上垛者然。此总形容‘望’之出神处,说‘决眦’字、‘入’字确极。”金圣叹或撰或引的这几段解说,实在十分生动,而且紧扣“望岳”诗题的“望”字题眼。
但是古来这些“顺当”的诗解中,对于“决眦入归鸟”,却总还要加一句:这是说明眼界的空阔广远。《杜诗详注》引明清之际评注杜诗有名的王嗣奭《杜臆》里的话云,“荡胸状襟怀之浩荡,决眦状眼界之空阔(《杜臆》原文为“宽阔”)”。不过,这是在说望远的感受,与仇氏自己上述的“细望之景”的话,好像有点对不上。金人瑞亦是如此,在“二句写望”之下,接着便道:“一句写望之阔,一句写望之远,则十字写望亦遂尽。”
细细想来,同是解人,在“决眦入归鸟”这同一句下,如何又是望之细、又是望之远呢?这些注家在不知不觉中,“立足点”却是移作了两处:守在诗题的“望”字下,那立足点当然是在向岳而望的相对于岱宗而言的远处,在这个立足点上“决眦入归鸟”——细望到归鸟入了岱宗的山林之中。而说出“空阔”等解语的注家,其立足点大概已不自觉地移到了岱宗之上,无论是实写还是虚摹,站在岱宗之上望出去而“决眦入归鸟”,以此“状眼界之空阔”,那才是比较通顺一点的。
历代注家有意无意,在字里行间对于那个“立足点”问题,意见似乎并不十分一致。《四部丛刊》影宋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在《望岳》“决眦入归鸟”句下,有引语曰:杜子美望岳以言观览之远摅,决其目力,入飞鸟之群。又曰:盖决眦入归鸟,则人目眦决裂,入鸟之归处,言所望之远也。再曰:王逢原曰,眦,目眦也。归鸟入林,决去其眦,乃能辨之,盖言山高若此。前两处,与仇兆鳌及金人瑞差不多,那个立足点有点游移不定。后一处,那立足点似乎是有点明确,是在岱宗的山脚,归鸟入林,是入岱宗之林,举头望去,山高如此,需极尽目力方能看清,这一位解者却是没有说及眼界空阔之类。
不过,在看过历代这些注家的注解之后,我还是觉得,无论是从远处向岳而望地来看岱宗上面入林的归鸟,抑或从岱宗那里远望出去看那些远处的归鸟,那个决眦的用辞,实在有点太重。放眼看一下归鸟,为什么要眼眶欲裂地这样瞪大了眼睛呢?即便归鸟在极远处,而它的归巢更是远得极微小,根本看不清楚,何必这样瞪大了眼睛,极尽目力地细看呢?由岱宗的山麓或是山腰远望出去,那是要享用眼界空阔之舒畅,也同样没有什么必要如此决裂目眦地去“狠命地盯视”,莫非老杜年轻时特别地有情趣,在归鸟当中想要辨认出一只特异而熟识的鸟,非要找到才能放心不成?一笑。总之,如果只是一般的登临送目,远望倦鸟归巢,实在是用不到这样“用劲费力”地张大眼睛的。这个小小疑问,自从接触了这一首诗以来,一直似有似无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