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王安石︱荆公诗举隅:一句之炼与水上之思

管琴(《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
2021年是王安石一千年华诞 。一千年来 , 围绕王安石的争议似乎从未停止 , 他究竟是“一世之伟人”还是招致“靖康之祸”的祸首?他给后世留下了怎样的政治遗产 , 又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宋代以后中国历史的进程?为了厘清上述问题 , 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千年王安石”专题 , 邀请多位宋史学者从政治、文学、哲学等层面多维度展示王荆公的面貌 , 以飨读者 。

千年王安石︱荆公诗举隅:一句之炼与水上之思

文章插图
政治身份的王荆公最为有名 , 诗人身份其次 。不过历史上对荆公诗人身份的肯定向来比前者为多 。关于荆公诗 , 前人众说纭纭 。其中或尚有可发明之处 , 于此聊陈一二 。

荆公性情执拗 , 世所共知 。才性与执拗体现在诗歌中 , 一是诗歌内容会导向唯有诗人本人能置足之地 , 二是处处可见文字经过安排的训练有素 。
顾随为放翁辩护 , 讲放翁虽不是伟大诗人 , 却是真实诗人 , 因他能够忠于自己的感情 。其实优秀的诗人大多如是 , 荆公亦然 。拗之不掩饰 , 也是忠于感情之一种 , 荆公虽拗 , 并不戆 , 或者蛮 。《燕侍郎山水》:“燕公侍书燕王府 , 王求一笔终不予 。”为徐俯所欣赏 , 其中就有拗劲 , 并见文人气骨 。
荆公诗多在支分条布上 , 显出与他人径庭之意 。他常有一句之炼 。一句是相对两句而言 , 非炼全部 , 而炼其半 。倘若一句用寻常体格 , 另一句则用心安排 , 这样能在稳定中有所突破 。七律因工于对仗 , 此种特点尤盛 。《上西垣舍人》:“讨论润色今为美 , 学问文章老更醇 。”后一句无论“学问文章” , 还是“老更醇” , 表达均属常见 , 而介甫以“今为美”对“老更醇” , “讨论润色”对“学问文章” , 既贴切 , 与惯常用法又略有不同 。荆公善于打乱语言组合的惯性 , 不过不至颠覆 , 整体还是以流畅的诗歌调性为基准 , 审美上不作偏激的游离 。《次韵张唐公马上》颔联“病来气弱归宜早 , 偷取官多责恐深” , 也是前句平常 , 后句振起 。《次韵酬吴彦珍见寄二首》其二:“白日忆君聊远望 , 青林嗟我似逃虚 。”前句语序如常 , 后句“逃虚”则用《庄子》意 , 陡起而意新 。再如《次韵酬宋玘六首》其五 , “遥思故国归来日 , 留滞新恩已去年” , 以“留滞”对“遥思” , 衬托不同境况 , “留滞新恩” , 亦自带况味 。字面令人目光停留处 , 即是不同寻常处 。另如《偶成二首》其二:“年光断送朱颜老 , 世事栽培白发生 。”前一句的“年光断送”属常见句法 , “载培”与“世事”连用 , 则趋新警 。世事已颇费人意 , 白发渐生却使人心灰 , 字与字的排接之间 , 流露人生的况味 。
王若虚称赞“两山排闼送青来”中的“排闼” , “读之不觉其诡异” 。他另举山谷“青州从事斩关来”“残暑已促装”句 , 称此种就“令人骇愕” 。荆公并不试图斩断诗歌意脉 , 也无意生造字词耸人耳目 。一句之炼以外 , 还有正常的结构相承接 。“排闼”之类 , 对仗甚工 , 却不知从何处拈来 , 显得像是透网之鳞 。
据宋人诗话载 , 荆公论子美“无人觉来往” , “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 , “赴”字大好 。论字是诗人习气 , 荆公对字当更为敏感 。“无人”“来往”“暝色”“春愁”几字 , 中间若不是“觉”“赴”连接 , 很容易就一笔带过了 。王安石《即事六首》其六:“蜉蝣蔽朝夕 , 蟪蛄疑春秋 。”试想这两句如果不是用了“蔽”与“疑” , 那么关于时间的“蜉蝣”“朝夕”“蟪蛄”“春秋”等字眼 , 亦不会令读者的眼光多作停留 。最无知无觉的蟪蛄也会陡起春秋之思 , 才是突破一般感时之作的奇异之笔 。
提点江东刑狱任上 , 他写诗给孙觉 。“区区随传换冬春 , 夜半悬崖托此身” 。(《度麾岭寄莘老》)起句劈空切入 , “夜半悬崖托此身” , 写出夜行险境 。“托”字 , 险中见出勇猛 , 又莽然 。“陶令清身托酒徒” , (《狄梁公陶渊明俱为彭泽令至今有庙在焉刁景纯作诗见示继以一篇》)同样用“托”字 , 表示无拘检 , 见出不一样的陶潜 。宋人尊陶、和陶甚多 , 大概还没有这样写过陶潜的 。
王若虚“不觉其诡异”的赞叹 , 说明荆公诗的一种好处是 , 出常亦可妥贴 , 亦可自适 。如果全以传统组织诗作 , 那么未免乏味 , 尤其律诗 。句句无意外固不佳 , 句句新奇、发风动气亦令人目累 。传统中有所更迭 , 方能进入理想之境 。荆公擅长别创一路 , 如有一句相对平缓 , 则有一句有所振起 。此等振起 , 并不是要偏离整体审美 , 全篇仍在同一诗歌基准线上跃动 。这样 , 我们在阅读时 , 感觉它既属于我们熟悉的脉络 , 同时也有些部分“犹如人的双脚从未踏上过的陌生的地方” 。(舍斯托夫《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
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称 , 王安石袭用李白诗句“白发三千丈” , 变作“缲成白发三千丈” , 何文焕指为大谬 , “发岂可缲?”实则这里也是介甫刻意出新处 。《木末》诗亦用“缲成” , “缲成白雪桑重绿 , 割尽黄云稻正青” 。李壁评:“如画两叠 。”介甫不喜太白诗 , 太白说“天台四万八千丈” , 他特意纠正说:“天台一万八千丈 。”(《送僧游天台》)较真实在较得明显 。马一浮讲“立心不容有纤毫夹杂 , 对人不能有些微迁就” , (《与张立民》)或可形容荆公做人与写诗的心态 。诗人不但忠于自己的感情 , 忠于自己的想象 , 也忠于知识与常识的矫正 。王安石有好争短长之名 , 琐屑处亦见其不能迁就之意 。
【千年王安石︱荆公诗举隅:一句之炼与水上之思】中国诗的排列组合 , 往往写到上句 , 下句就会自然浮现 , 特别是对一位以集句擅长的诗人来说 , 可资的诗歌资源实在太多 。高妙之诗人 , 往往自由择取他认为确切的内容 , 同时力避手熟 。纳博科夫对写作者的创造力有过形象的评论:
作者对这摊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霎时只见整个世界在开始发光、熔化 , 又重新组合 , 不仅仅是外表 , 就连每一粒原子都经过了重新组合 。(《文学讲稿》)
诗人组织一首诗的语言时亦是如此 。写一首诗 , 像是对一切散乱的语言材料进行了重新组合 。诗的完成 , 是由杂乱进阶而成的魔法 , 也呈现出内在世界发光的结果 。

荆公诗状物写景之清雅 , 还在于叙述角度的新异 , 这在宋人中独树一格 。
许彦周早已观察到 , “荆公爱看水中影 , 此亦性所好” 。荆公善写水、写影 , 也善写流动 。北宋词善写影 , 研究者已有注意 。写什么不重要 , 全在于如何写 。写影 , 本来容易写得轻浅 。而荆公写杏花是“俯窥娇饶杏 , 未觉身胜影” , 相比宋词常见写影 , 手段似更胜一筹 。据陈师道说 , 介甫谓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澹月云去来” , 想是大概后者不那么写实 , 景物也不是呆呆地罗列 。不单是水中之影 , 其他的水中视角也令他感到兴致盎然 。像上诗写到俯窥娇杏的动作 , 全无软媚 , 自有风韵与容光 。王安石欣赏苏轼的“峰多巧障日 , 江远欲浮天” , 苏轼这两句写江面 , 像是浮于半空 。万事无根如浮 , 似能撼动一切 , 这是荆公欣赏的诗境 。他自己的“钟山石城已寂寞 , 只见江水云端来” , (《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其二)循太白《金陵》诗意 , 是出于同一机杼的反复创作 。
雪天的景物尤能引发他的兴趣 。“开门望钟山 , 松石皓相映” , (《己未耿天骘著作自乌江来予逆沈氏妹于白鹭洲遇雪作此诗寄天骘》)李壁注:“宋文帝登钟山 , 萧思话坐盘石弹琴 , 帝赐酒曰:‘相赏有松石间意 。’”钟山诗写到松石常见 , 但专写大雪天场景 , 松石此等坚实之物竟如水中物之明洁 , 这是荆公专有的兴致 。
视角也往往在水上 , 如被黄庭坚称赏的《法云》:
法云但见脊 , 细路埋桑麻 。扶舆渡燄水 , 窈窕一川花 。一川花好泉亦好 , 初晴涨绿深于草 。汲泉养之花不老 , 花底幽人自衰槁 。
汲泉养花 , 花底有为花倾倒的幽人 , 但幽人却比花更易于枯槁 。荆公善写水与水中之植 , 写得掩映相生 , 有六朝与晚唐风格 , 却毫无靡态 。
《步月二首》其二:
蹋月看流水 , 水明荡摇月 。草木已华滋 , 山川复清发 。褰裳伏槛处 , 绿净数毛发 。谁能挽姮娥 , 俯濯凌波袜 。
绿净可数毛发 , 形容婉妙 。人在绿中 , 而为净绿所陶醉 。有些是想象中的 , 有些则是实见;打并一处 , 迷离惝恍 。
介甫诗中的植物与掬水之主体往往都是流动的 。《新花》写“汲水置新花 , 取慰以流芳” , 汲是动作 , 取慰乃是含情之抽象动作 , 流动之状态从水指向具体之人 。《赠彭器资》“我挹其清久未竭 , 复得纵观于波澜” , 其中包括有流动的水 , 以及为水的流动所吸引的人 。《散发一扁舟》中的“秋水泻明河 , 迢迢藕花底” , 历来为人所传颂 。意象明洁 , 远绍十九首之意脉 。钱锺书谓:“拜伦诗称美人:‘发色增深一丝 , 容光减褪一忽 , 风韵便半失 。’与宋玉手眼相类 , 均欲示恰到好处 , 无纤芥微尘之憾 。”荆公从水中着眼 , 专写天上地下流动之芳韵 , 以及无限之幽人幽怀 , 呈现的恰好之处与之相似 。《移桃花示俞秀老》:“晴沟涨春绿周遭 , 俯视红影移渔舠 。山前邂逅武陵客 , 水际仿佛秦人逃 。”《秋夜泛舟》:“的砾荷上珠 , 俯映疏星摇 。”目光是向下的 , 万象摇曳于水上 , 一切平静下来又还是一整体 。《岁晚》中的“俯窥怜净绿 , 小立伫幽香” , 也是写水上之花与香气 , 感受它们的是诗人本人 , 也是极安静的欣赏者 。“俯观”“俯临”“俯视”等本为魏晋六朝诗常用 。不仅是“俯” , 荆公还善用“卧” 。《北山》之“刳木为舟数丈余 , 卧看风月映芙蕖” , 显出逸人之态 。而且在诗人的笔下 , 天上也如水面一般 , “天低绀滑风静止 , 月澹星渟尤可喜” 。(《我所思寄黄吉甫》)将水、植物、星象、自然之香气等融在一处运思写意 , 背后则是别有幽怀的诗人 。虚实之间 , 足见上乘 。
糅合感官、物象、空间、时光 , 虚实起结形起的影像 , 为荆公诗擅长 , 尤其在他的五古、绝句中 , 往往用得如刃发硎 。他的《弯碕》诗写到杜甫:“永怀少陵诗 , 菱叶净如拭 。”在宋人对杜甫的赞美中 , 我们大概很少见到从这样的角度 , 忆及杜甫也是在水上 。杜甫诗“菱叶荷花净如拭”的明净典雅 , 是“怀”的具体促发 。《自喻》一诗 , 亦以水边之竹和水中之菱起兴:“岸凉竹娟娟 , 水净菱帖帖 。”明净如菱叶 , 可视作诗人心境的自况 。你不能不说他对少陵在那一刻 , 有真挚的理解与沟通 。

荆公晚年诗为何能“脱去世故” , (陈岩肖语)似乎不难回答 。长避钟山 , 遗远世荣 , 繁华略尽 , 已是诗人归宿 。处山水之间 , 不再日与外物为角 , 清气渐渐涌上来了 。荆公晚年心境 , 在当时大概颇令人揣测 , 《偶书》一诗云“每逢车马便惊猜” , 《侯鲭录》举此句为证 , 猜测介甫“暮年犹望朝廷召用” , 这大概是着于皮相的过度解读 。
后世诗评家或指出介甫有学子美处 , 言其五言得子美句法 。若论二人之比较 , 子美平生“嫉恶怀刚肠” , (《壮游》)荆公自然也有一段刚肠不能释去 。子美造次不忘君 , 愈老诗愈峭拔;荆公则愈老愈清 。若论荆公人生际遇之特殊 , 实为几百年间罕见 , 却不会如子美 , 道有“朱绂负平生” 。(《独坐》)以彼之气傲 , 绝不至作此语 。子美于世乱衰变有切身之感 , 自云“扁舟空老去 , 无补圣明朝” 。(《野望》)荆公既脱去世故 , 誓不再返 , 诗中也少见形容往昔 。论及往事 , 至多是“红葵紫苋复满眼 , 往事无迹难追寻”之类 , (《光宅寺》)这里沉思的还并非自己的往事 , 不多予人怀想空间 。
顾随说诗:“生的色彩浓厚、鲜明、生动 , 在古体诗当推陶公、曹公 , 近体诗则老杜 。”老杜“生”的色彩 , 体现为对诸事安排与形容的浓烈 。荆公性情虽拗 , 根株却厚 。换种角度看 , 拗也是一种“生”之浓烈 , 只是偏于负面 。荆公能识“生”的趣味 , 《?溪诗话》称荆公爱眉山“冰下寒鱼渐可叉” , 此是一种生活趣味 。《邀望之过我庐》谓:“知子有仁心 , 不忍钩我鱼 。……岂鱼有此乐 , 而我与子无?”他并非像杜甫那样由热诚、仁厚而朴拙 , 而是显得更拗 。这方面虽然有学杜的一面 , 但他有些古体写得实不如杜甫 。比如《白鹤吟示觉海元公》:“白鹤声可怜 , 红鹤声可恶 。白鹤静无匹 , 红鹤喧无数 。白鹤招不来 , 红鹤挥不去 。”质已足够质 , 却显得不够生拙 。如果是杜甫来写 , 想必“生”的色彩会更浓烈 , 比如与之类似的、同样用乐府古体所写的《杜鹃》 , 就好很多 。吉川幸次郎说王安石之诗“如其人品如其政治 , 有吹毛求疵的洁癖” , 实在见解透彻 。王安石之“洁癖” , 于诗体现尤多 , 而其不足之处 , 也在于略显“吹毛求疵” 。
荆公诗“生”之浓烈 , 或体现为气度清越 , 别有幽怀 。《晚春》诗:“春残叶密花枝少 , 睡起茶多酒盏疏 。斜倚屏风搔首坐 , 满簪华发一床书 。”风度清胜 。洁僻不免生冷 , 而赠人之作的深挚却多少能淡化这种冷感 。《谢微之见过》:“唯有微之来访旧 , 天寒几夕拥山炉 。”情意雅切 。与旧友相会 , 只是淡淡一句“天寒几夕拥山炉” , 情感已自觉脱去一层浓烈 。《梦黄吉甫》:“西城荠花时 , 落魄随两桨 。岁晚洲渚净 , 水消烟渺莽 。踌躇壁上字 , 期我无乃尪 。”李壁概言此诗“皆情钟之语” 。吴乔评论《送乔执中秀才归高邮》 , 感慨“介甫一生傲慢 , 如此诗一何温蔼也” 。荆公性格刚烈自傲 , 怀人、赠人之作却倜傥而不失温蔼 , 同样是荆公本色 。虽然自言“此身已是一枯株” , (《谢微之见过》)晚岁诗歌中却少露颓唐 , 亦无枯冷之感 。反而清气粹满 , 刚肠亦化为绕指柔 。
不可解者 , 清人刘宝书作《诗家位业图》 , 将介甫安于“苦行”诗人一列 。同列其中者 , 唐有郊、岛 , 北宋则有梅尧臣、陈师道、叶梦得 。不知刘宝书的印象从何而来 。郊、岛寒俭 , 为苦吟鼻祖 , 以诗穷至死 。列上介甫大概是因为拗折 。但介甫于诗歌其实是最不喜“苦行”的 。贾岛诗句“知音如不赏 , 归卧故山秋” , 看似也拗 , 但泛观荆公诗 , 实不会有知音不赏之叹 。后人或谓其诗学“二谢”“三谢” , 诸谢怎会是苦行呢?此为不可解 。

王安石深不乐诗赋取士 , 人所共知 。熙宁年间罢诗赋 , 取经义 , 固然有许多基于思想见解、以及现实政治考虑的解释 , 而王安石本人对诗赋有极高的感悟与掌握 , 却于特擅之事物不以为贵 , 足见其兀傲 。只有才子能弃去一切 , 一切不屑为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评论但丁:“作为诗人和个人 , 但丁的突出特点是傲气而非谦逊 , 原创而非守成 , 丰富或有活力而非节制 。”其实这三种特点多为才子专属 。王安石之擅集句 , 实在已到诗歌之极致 , 技巧方面既见顶 , 态度亦显出殊不为意 。治平四年(1067)神宗即位 , 擢司马光为翰林学士 , 司马光不愿接受 。神宗说:“卿有文学 , 何辞为?”司马光曰:“臣不能为四六 。”看似谦称 , 实乃自觉四六为壮夫不为 。非不会 , 不为也 。对于有大抱负的政事家而言 , 需要突出与重视之物是有限的 , 故能审于轻重特别重要 。
王安石不喜诗 , 却能为之 , 至少王安石比司马光更喜吟诗 , 王安石之于诗比司马光之于四六则更为擅长 。所谓“一个有艺术才华的人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 莫过于当他找到一种表现特定主题的艺术形式 , 能在其中融合他自己的各种天赋” 。(茨威格《鹿特丹的伊拉斯谟》)诗歌并非王安石唯一擅长的文体 , 当然他也不会觉得写诗是他的幸运 , 幸运的还是后世的读者 。
严沧浪形容荆公集句《胡笳十八拍》 , “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前人之诗句典故 , 字词之排列组织了然 , 岂止是从肺肝间流出 , 简直是肺肝如揭 。张戒批评他“只知巧语之为诗 , 而不知拙语亦诗也” 。王安石固不会用拙 , 但巧也不算得十分巧 , 有时只是构思之巧 , 或者诗歌语言偏向某一向度而已 。其实笔者觉得较为重要的一点是 , 他的巧并无自得之意 。由此可以想到 , 荆公不会提炼诗法 , 北宋“夺胎”“换骨”这类技法提炼 , 绝不会为荆公所提出 。他大概是最不会传授技法的一类诗人 。
荆公才高 , 为诗人之一面 , 亦富有感情 。此种感情并不显得浓烈 , 而以清气胜 。古体比兴深远温厚 , 颇得风人遗旨 , 排比状物亦有雍容不迫之意 。近体则精于一句之炼 , 善于嵌合传统与新知 。山水诗得六朝与唐人之婉媚 , 浑然凝炼处亦得工部之神;咏古诗发扬而不失典雅 。另像寄怀逢原、子固、莘老、微之诸作 , 更见酬人之情意 。
夏承焘曾形容稼轩词“肝肠似火 , 色貌如花” 。荆公性格坚硬、肝肠似火处 , 不下稼轩 , 色貌动人处亦差可比之 。不过荆公强忮之处或有更甚 , 同时性格又有冷的一面 , 冷而成癖 , 冷至“求疵” 。晚年脱去世故 , 那些抒发水上之思的诗作 , 面貌莹洁如水上之花 , 留给人无尽的遐思 。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