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说家里的碗是可以传承的,我能见到为数不多的老碗却是摆在博物馆里的样品。每有人去世,坟头一定会摆几只盛着食物的碗。
小时候,吃饭时无意间打碎一只饭碗,豁达的人家会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有人家会念“岁岁平安”。
多年之后,混迹各处的我偶回乡下时,发现记忆中的那些碗已非常少见,家家户户的碗都在向城里看齐。碗的个头越来越小,作工越来越细,材质越来越好,花色也越来越优美。只是,我和儿时玩伴们各自捧着的碗却越发沉重起来。
乡下的小锅间,黄盆是最接地气的一个物件。
故乡丘山之间有黏土,颜色发红,含沙量少,颗粒细腻,可塑性很强,是制作陶器以及砖瓦的上等原料。自我记事起,乡间仅有几座砖窑,黄盆多是河对岸的人贩来的,也许是制作黄盆工序稍为繁杂的缘故吧。
一辆架子车,或车身两侧夹上板子,或车上置两个柳条筐,大大小小的黄盆过了大河,再一路被载到了繁华喧闹的乡下集市上。有经验的妇女围着车转上一圈,从中挑出一个盆口滑溜周身无缺口的,轻轻用中指的铜顶针扣两下盆沿。声音清亮圆润无浊音的一定会被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或绿豆、芝麻等物换走。一场集下来,架子车上的盆所剩无几,连次品也会被低价处理。
黄盆拥有与大地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同样的肤色,口阔而底实,憨厚中不失豪爽的性格更容易被乡下人认同。锅从不会主动承担盛装的任务,碗盛不下的,瓢装不了的,水、粮及一切食物,不管荤素咸淡,无论软硬,统统塞到盆里,而它也从无怨言,尽其所能地帮助东家。
黄盆有大小,小者可与碗瓢混用,大者独享其尊。和面须用大黄盆,揉搓挤按,如太极手法,和面之人两臂搬运全身之力。水融入面,面渗着水,水中有面,面中含水,始于淡泊,止于混沌,一切皆于盆中完成。倘若将这天地比作水与面的话,黄盆便是宇宙,无论天地如何变化,皆始于宇宙,又跳不出宇宙,一切只能在这宇宙中完成。
而人间的面,和成之时并无任何形状,东家一把将它自黄盆捞出陈于案上时,或切或擀,或扯或拉,被制成的形状始有厚薄方圆长短之别,至于出锅后,经过火与铁的洗礼,滋味更是百般不同。
在乡下,每当有人出殡之时,所摔的火盆多是黄盆。所谓火盆,死者陈于堂屋,头对着门,头前置一案,上供食品及长明灯,案前摆一小黄盆,不断化火纸于其中直至出殡摔碎于大门前。火盆与长明灯也喻示死者孙子繁荣香火鼎盛。摔火盆的人一般是长子或长孙,摔火盆时一定举过头顶,再狠狠摔下,中间若是迟疑就可能出现摔不碎的情况。
摔火盆是出殡中死者离开家门的最后的仪式。生者用碗吃饭,死者用盆装香火,火盆摔碎的刹那,便是阴阳相隔生命断裂的起始,尘归了尘,土也还了土。或许,这也是先民们传下来的一种智慧吧。
本期点评:
那些在我们家居生活中常用的器皿,不仅具有实用性,还连接着一家人的生命、信仰、尊严,甚至是生死。它记载着人们的温饱,是生活仪式感的重要参与者,承载着种种日常。它既是具体的,又是宏阔的。在经过长年累月相伴之后,这些器物逐渐镶嵌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成为人类文明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在徐玉向这篇题为《烟火探微》的散文中,我们看到了这些器皿那些平凡却最令人回味的瞬间。
作者分三个章节详细写了:锅、碗、黄盆三种器皿。他选取这些在乡村中家家户户必备的物品,讲述它们与人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境遇之下形成的种种关联,以小见大,表现了乡村人家最为朴素的情感追求,以及在时代变迁中生活状态的变化。作者的文字是持重的、流畅的,不急不缓,向我们慢慢描摹出与之有关的乡村生活图谱。
在第一章节中,从“小锅间”写起,写为锅建造专用的房间,以及在作者的故乡,人们如何使用大锅、小锅,一点点展开,虽然写的是乡村风俗,表现的却是人的生活状态。在改革开放之后,“所有乡下人都把笨拙的铁锅当新娘子一样供起来”,体现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之后,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珍视。作者娓娓道来,笔法朴实、自然,读来,有一种亲切感。
“无论邻居还是妯娌间遇到矛盾,只要不去砸对方的锅,事情都会有商量的余地。”可见,“锅”是人们生活的根脉。正是这根脉,使生活有了无限的可能,就像徐玉向在文章里所说的“有了锅的存在,水火之间多了一层缓冲,人们的生存空间由此更丰富起来了。”这丰富的生存空间便使其拥有了值得我们去书写、去品味的绵长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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