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徐玉向:烟火探微( 二 )


自先民发现和使用火以来,人类文明有了跨越式发展。而锅的出现又为我们带来什么呢?我想,除了实用性之外,更多的是增加了些许仪式感吧。
有了锅的存在,水火之间多了一层缓冲,人们的生存空间由此更丰富起来了。有了锅的存在,日子变得更加有滋有味。
本周之星|徐玉向:烟火探微】只要手中有一只碗,乡下人就有了底气。
茅草屋的山墙下,有一堆如婶婶短发一般凌乱的麦秸,刚泛青的柳条已沉浸在绿荫满地的午梦中了。扎着一对羊角辫子的小姑娘个头仅及婶婶腰间,两只手却努力地捧着一只头颅般大小的花碗,白色的碗壁上印着色彩鲜亮的花型。她满脸笑容地把头向婶婶身上沾,似乎想跟着她离开,或是在挽留。穿着粗布外套的婶婶两只手却紧紧插在裤兜里,笑嘻嘻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仿佛在说“快跟我走吧。”她俩身后,小姑娘的爷爷和奶奶分别站在离草房门不远的院中。奶奶的吃相比爷爷稍显规矩,筷子一下连着一下把食物从碗里送到口中。我已看不清爷爷的面孔,碗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仅留给我们一个反复拨拉着的筷子,以及如春日般明亮却又不十分刺目的圆形碗底。
稍显空旷的打谷场上,新打下的豆秸和稻草被垛成了一个个堡垒。光着上身的老汉擎着一副碗筷。时光和田间劳作消耗他毕生的精力,只留给他微驼但足以让城里老人们羡慕的精瘦身板。他左手拇指和中指食指牢牢地扣着碗,筷子被他的无名指夹着,右手大幅度地在身侧打着摆,也许正从邻居家往回赶,也许正从田里往家返。悬在顶上烈日,白晃晃的打谷场,对于他身后的小男孩来说仿佛都不存在,边走边不慌不忙地从碗里抓东西向嘴里塞。
秋高气爽之时,正是乡下办喜事的高峰。感觉每场宴席上,都是碗的专场巡展。小碗,大碗,海碗,大海碗,陶碗,瓷碗,木碗,铝碗,铜碗,铁碗,至于碗状的炊具餐具更不胜其数。但逢喜宴者,人人都会有一只碗。贵客端坐于堂前上席,正客散坐四围,孩子或攀于女眷身后、桌边,或游走于院落,就连讨饭的叫花子也会被盛上一整碗米饭,盖上两块大肉。办宴的碗大都借自各家各户,但凡借碗的人家必会在碗底划个叉或十字等记号,以免归还时东家弄错了。至于白事,乡里风俗是宾客的赠礼仍然是一只碗,名目是汤碗。
老奶奶脸上的皱纹如身后山墙上沙石间的缝隙,细密而毫无规律,仿佛世间的一切但凡经过岁月的洗礼都会染上从容的气息。她端着碗,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对活宝在表演。
一位戴着火车头帽子的老汉蹲在山墙根下,两只手紧紧端着一只海碗,薄薄的热气从碗中袅袅升起。也许他正在说话的兴头上,就连筷子也把在碗底的手掌心里。可是他的碗却被一位头戴狗皮帽左手端着碗的老汉盯上了,一双筷子已悄悄伸进了他的碗中。
碗里有什么?那个年代的乡下,一般人家又会有什么美味佳肴?也许仅仅是过年剩下的两片切成薄片的腊肉罢了。蹲着的老汉不由板起脸,眼神里全是大大的不满。对方完全无视他的表情,眯着眼睛。不知是因为能从老兄弟的碗里抢到东西,还是看见了对方憋屈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享受。而微微叉开的两只脚却出卖了他的心虚,其中一只已向外撇开,大有随时撤退的意思。正午的阳光如冬天一般慵懒,两只粗瓷海碗在深灰色棉袄棉裤面前白得更加耀眼。
早年在乡下时,感觉人们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无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更与长相无关,手里一定要端着一只碗,姑且不论碗个头大小,材质好坏。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每年收成的好坏,也最终会被碗出卖。乡下人都是从土里刨食,碗也是来自泥土,五谷杂粮,甚至鸡鱼肉蛋,碗总是比人先品尝的,碗从不会说谎,总是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时候,人手中端着的那只碗就成了他生活状态的一面镜子。
听老人们说,偶然遇到荒年,庄稼人就捎上一只碗一根棍子,拔腿就走,到外面讨生活。等荒年之后,再返回村子。我开始不信,遇到来院子讨饭的我就留意起来。我发现,凡是碗好的讨饭者大都长相实诚,似寻常村里的庄稼人一般;而碗上有缺口或者用其他器物讨饭的,要么是一脸苦相,或者是一脸奸滑。我把这个重大发现向大人汇报时,他们皆不作声。这世间,到底是人多还是碗多?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碗吗?
乡下人脾气来时,尤其是新婚不久的女人,常常会用摔碗来造势。仿佛碗摔得越多,越响,自己就越占理。这不过是新人对陌生环境心虚的表现,通过摔碗来给自己壮胆的小把戏罢了。图了一时痛快,过不了多久又常常后悔起来,自己摔的碗最终还要自己掏钱买,自己捅的窟窿还得自己填补。买进家里的碗永远多过被摔碎的碗,便如这世间的人,去世的永远赶不上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