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甯笔下的市井人心( 四 )


父子俩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人 , 也是一个苦命人 。被贪图“那五百个喜饼五两金首饰”的爹娘稀里糊涂嫁到了打铁铺 , “吃的是粗茶淡饭 , 穿的是补补衲衲” , 夫妻没有恩爱 , 却生活在被公公整日盯梢的恐惧中 。她待在那又黑又冷的冰窖子似的铁匠铺里 , 等待青春枯萎 。终于下狠心出门卖笑 , 把身子当作支票 , 兑现生活的钱款 , 但一切也“总归都是空的” 。她痛苦吗?不不 , “生活里打拼的人没有多少工夫去感觉 , 去怜恤自己” 。
只剩似乎还有一丝前途的少年 , 老人的小儿子 , 因母亲早逝而只能偷偷把嫂子当做母亲般渴慕的孤独少年 。他是早慧的 , 早就看清父亲和大哥“存心那么堕落 , 死守着一套又一套的虚妄” , 然而家中唯一的女人 , “唯一的懂得进取的 , 却只能托着那一本与生俱来的支票 , 去盖印 , 去兑钱” , 他却除了书本上的知识 , 什么都把握不了 , “属于杂交的一代 , 心是热的 , 脸是冷的 , 孤独地坐在都市边口的小桥上” 。模范少年的日子并没有特别光明 , 在势利的都市里 , 街坊们尽管用他给自己的孩子做榜样 , “但是没有哪一家准许他们的女儿跟着他走” 。《福成白铁号》是朱西甯为台湾社会现代化进程无声吞噬的市井小民演奏的一曲无欲的悲歌 。
对人的原谅
作家虹影写过一篇纪念文字《落叶落影——怀念朱西甯先生》 , 其中虹影提及 , 朱先生留给她“最后的话”——“他让我不要学 ‘外在世界萎缩 , 不得不凝视内在 , 微观自我’的所谓 ‘新生代’作家 , 而保持 ‘广阔的宏观视野 ’” 。朱西甯对于台湾现代主义文学风潮下产生的一批“新生代”作家一直有看法 , 而他自己的现代主义小说实验无疑并不“纯粹” , 反是带上了许多现实主义元素 。
倘若现代主义之后小说纷纷去写人的内心 , 那么这人的内心也不能够偏执于放大那个“内在” , 因为这个“内在”原本就是归属于一个更大的宇宙 , 因此保持“广阔的宏观视野”才是“内在”不在精神死局中画地为牢的通道 。于是我们看到 , 在文字中善于运用重叠、融合、暗示、比兴、交感、象征、意识流等诸多技巧的朱西甯 , 小说技艺虽然打磨得日渐高超 , 作家在意的始终还是它能给予的意义 , 或者说 , 透过那层层文字冶炼的表象 , 试图给人以安慰和省思 。
这七篇“台湾市井小说” , 让我读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对人的原谅 。朱西甯对人的私欲、软弱、堕落有极大的同情 , 这让我想起刘大任谈朱西甯的小说 , 说朱的作品属于“灰色地带的文学” 。他把朱西甯放在鲁迅、吴组缃、沙汀所代表的那个写作传统中 , 认为1926年以前的鲁迅的小说创作正是在所谓“灰色地带”活动的 , “这就是为什么阿Q一点无产阶级气概也没有却有血有肉 , 祥林嫂毫无反抗意识却真正感动人的原因” 。与之对照 , 朱西甯恰恰在台湾继续了这个“灰色传统” , “相对于人生的荒谬与世界的冷酷 , 一种拒绝妥协、拒绝投降的顽固意识似乎潜藏于深底 , 眼光从那个深度看出来 , 人性的幽微处 , 人际关系的真假虚实复杂面 , 暴露出来 , 构成了小说风景的实质内涵” 。
然而 , 如果说这七篇“台湾市井小说”同样亦可属于“灰色文学”地带 , 我想它们的独特却是在于“不灰色”的地方 。因为懂得 , 所以原谅 。朱西甯往往会给这些故事阴暗的调色板上增添一抹亮色 , 在小说中留下一些温度 。
《生活线下》中 , 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后下决心将意外来钱交公的丁长发 , 卸下思想重担的那一刻 , 内心的魔鬼消失了 , 原先踟蹰的步子瞬间变得轻巧 , 他“快乐地跳上三轮 , 戴上墨镜 , 几乎是躲过一次大难 。街心上行人车马稀少得总是使人感到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 从墨镜里望出去 , 煞白的阳光就成了月色” 。因为一个人选择了正直无愧的生活 , 原本酷热的骄阳产生了神奇的魔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