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文学|“华农妹酒”杯全国微型小说大赛获奖作品：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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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人
江岸
吃过晚饭，我正准备收拾餐桌，爹忽然问我，老大，如果我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你能忍受我磨你几年？
爹在黄泥湾小学做了一辈子孩子王。本来他在老家自在惯了，不愿意进城，后来他年事渐高，行动不便，我就把他接进城来一起生活了。可能是职业的原因，爹经常把年过五旬的我当成小孩来逗乐，说一些在我听来没有正形的话。慢慢地，我也习惯了，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回应他。
没想到，这次他抛出了这么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您身体棒棒的，说这些话多不吉利。我果决地想堵他的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只是假设。爹固执地说。
爹，您是不是要根据我的态度，来确定遗产分配方案啊？我笑嘻嘻地问。
别打岔，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我会悉心照顾您，直到永远。
我不信，我只相信，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奶奶瘫在床上十八年，我虽然每天尽力照顾她，但是到了后来，内心的烦躁我自己最清楚。
既然您不信，又何必问我？
我最近看报纸，陈毅元帅的儿子陈小鲁和罗瑞卿大将的女儿罗点点成立的北京市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我觉得挺好的。老子今后如果有病了，也不想浑身插满管子，也想有尊严的走，你能答应我吗？爹混浊的瞳仁竟然透出两道光亮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爹继续轻声细语地说话，仿佛是对我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他说，我觉得，最理想的死法，就是头天晚上还喝了二两小酒，吃了一盘饺子，第二天早上你来喊我起床吃饭，我已经硬在了床上。
我假装没有听见，快速收拾了碗筷，扭头走出餐厅。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了眼眶。
我听见身后传来爹的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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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爹再也没有和我聊过死亡的话题。我呢，也不愿意往深处想这个问题，感觉想一想都是罪过。爹活得好好的，想那么多干嘛！一直好好活着就是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次，爹大便以后，我帮他擦屁股，卫生纸上留下暗红的血迹。我想可能是爹的痔疮犯了，并没有在意，然而好几天过去了，爹的痔疮总是不见好……到医院一检查，爹患了直肠癌，直接住了院。
主治医生是我的高中同学。他冷静地对我说，伯父岁数这么大了，我建议你别折腾了，采取保守疗法。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开点药，接回家，慢慢调养，能撑多久撑多久。
做手术不行吗？
手术，放疗，化疗，太痛苦，老人承受不了，而且预后生存期不一定长，意义不大。况且，这种手术，还要人工造瘘，以后生活很不方便的。
别说专业术语，说人话。
就是做了手术，以后腰上要挂个屎袋子，还不一定活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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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衡再三，想想爹曾经说过的愿望，我听从了医生的劝告，将爹接回了家。回家以后，爹躺在床上，抓紧我的手，问我，老大，我是什么病？
没什么大病，有点肠炎，已经基本治好了，再吃吃药就行。
我不信，你的脸色不对，骗不了我。
您这个老头，明明没有病，偏偏逼我说有病，这样有意思吗？我假装生气了，吵他。分页标题
他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去年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边看春晚，边包饺子。我把爹抱出来，放到沙发上躺着，盖上踏花被，让他看着我们忙活。我们老家黄泥湾的风俗，大年三十夜晚十二点过后，每人吃一碗糖水煮荷包蛋，大年初一早上才吃饺子。电视上过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从厨房端一碗荷包蛋出来，把爹扶起来，准备喂他吃，他却冲我摆摆手。
老大，我想吃饺子。爹说。
我只好进厨房去煮饺子。饺子煮熟了，我盛在一个盘子里，醮着香油蒜泥，喂爹吃。爹的食欲还真不错，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总共吃了十六个饺子，几乎将满满一盘饺子吃了一大半。
我冲爹竖了竖大拇指，给他擦擦嘴巴，把他抱回到床上，关了他卧室的灯，让他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人都要吃饺子。饺子煮熟了，我先给爹盛一盘，送到卧室，喊他一声，他却没反应。我慌了，放下盘子，摸摸爹的脑袋，他的脑门竟然冰雪般凉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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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爹的灵前，我摆上了饺子，斟满了三杯白酒。跪在爹的灵前，我哽咽地说，爹啊，您不是说走前要喝二两小酒、吃一盘饺子吗？怎么没喝两杯就走了呢？别说您像奶奶一样，磨我十八年，哪怕您磨我三年五载、让我心生厌烦之后再走也好啊！我长跪不起，哀号不止。
头七，五七，百天忌日……就这么一天天地在无尽的思念和悲痛中煎熬过去了。
端坐在爹的遗像前，我和他说说悄悄话。我说，爹啊，您走了以后，我心里的空白怎么总也填补不上呢？难道您这不算是磨人吗？
【孝感文学|“华农妹酒”杯全国微型小说大赛获奖作品：磨人】* 作者简介:江岸，河南信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发表系列小小说“黄泥湾风情”“青龙街纪事”等500多篇。著有小小说集《亲吻爹娘》等8部，系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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