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专访许倬云 我不固守于任何学科或任何时代


_本文原题:专访许倬云 我不固守于任何学科或任何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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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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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
作者:许倬云
版本: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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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作者:许倬云
版本:理想国|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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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精神》
作者:许倬云
版本:理想国|九州出版社 2018年12月
在学术专业化的时代 , 知识分子的专业著作日渐与大众脱节 , 大众不关心 , 也看不懂许多知识分子在某个细小领域穷其一生的研究专著 。 但是 , 这并不代表大众没有这方面的知识需求和知识焦虑 。
这些需求和焦虑 , 促使市面上出现了良莠不齐的大众历史读物 。 许多“戏说”、“水煮”和“演义” , 靠着夸张耸动的情节而广受欢迎 , 而一些学者写的通史类著作 , 则因为过于严肃、学究和呆板被大家束之高阁 。 近年来 , 大历史类图书的畅销 , 或许就源自大众对宏大历史叙事的偏好 , 以及对用一个清晰简明的框架去理解历史的渴望 , 但一些通俗的大历史著作对历史的解释往往过于简单 , 忽视了历史本身的复杂性 。
有着专业历史研究功底的许倬云所写的通俗历史著作 , 扮演了一座架在学术与大众之间的桥梁的角色 。 《万古江河》《说中国》和《中国文化的精神》一起组成了许倬云经典的“中国三部曲” 。 与许多通史类著作不同 , 他不囿于一般通史的写作模式 , 而是用开阔的视野、独到的见解、平实畅达的语言去讲述中国文化成长的故事 , 因而在历史普及类著作里影响巨大 , 畅销多年 。
许倬云没有写帝王将相或以政治变迁为纲的历史 。 他填补了通俗历史著作中 , 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心态史的空白 。 更为关键的是 , 除了叙述历史之外 , 他尝试用一种能照顾到历史复杂性的“网络结构”的方法来解释历史 。 他在保持专业性的同时 , 尽可能地满足普罗大众对宏观历史解释的需求 。 许倬云为何会选择为大众书写历史普及类著作?他的历史写作算是大历史写作吗?他又是如何看待大历史热潮的?我们带着这些问题对他进行了采访 。
“当下知识分子和社会大众基本脱节”
***:你写过许多经典的历史普及类和通史类著作 。 如今 , 许多历史学家可能会选择某个专业领域 , 深耕一辈子 。 你也曾在其他访谈里说过 , 现在美国已经很少有知识分子会在公共媒体上发表较为通俗的文章 。 许多学者也没时间、没兴趣为大众做通俗性的写作 , 因为这并不能让其在学术体制内步步高升 。 你是如何看待这种知识分子专业化现象的?你的西周史、春秋战国与汉代社会史研究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 为何会从象牙塔里出来 , 选择为更广泛的读者去写一些历史普及类著作?
许倬云:百年来 , 中国知识分子接受着外来输入的现代教育 , 他们所接受的教育越“先进” , 他们的著作离中国本土可能就越遥远 。 我们的社会整体是在不断改变 , 不断地走向世界 , 可是知识分子走得太快、太远 , 这使得知识分子和社会大众之间基本上处于脱节状态——知识分子和大众没法交流 。
普通大众不知道知识分子在思考什么 , 知识分子们写出一本本关于某个时代或某个学者的专著 , 对普通大众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 所以 , 我立志要填补这个空白 , 我想建造几座“桥梁” , 这些桥梁是连通历史与现代、大众与学术之间的通道 。分页标题
“我写的书并不是真正的大历史著作”
***:当下 , 许多大历史写作在中国卖得十分红火 。 早年黄仁宇的“大历史观”脍炙人口 。 如今 , 以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为代表的大历史著作成为畅销榜单的常客 。 有人质疑 , 许多大历史写作本身属于易于营销的那类知识 , 容易用一个结构简单、结论易懂的解释框架 , 帮助读者在一本书里快速地把碎片化的新旧知识整合起来 , 但会牺牲掉历史研究本身的复杂性和专业性 。 你觉得你的通俗著作能归类为大历史著作吗?什么样的大历史著作 , 才算是一部好作品?
许倬云:在我早期的著作里 , 我做的是专题历史——有专门的断代、专门的研究范围 , 还有很深入的小细节 。 我用这些细节来建构、复活那个时代的生活环境 , 以及当时的人们怎么处理与世界和周边环境的关系 。 这方面的著作是我写大社会、大历史著作之前必定要有的自我训练 。 没有这些必要的基础训练 , 写出来的大历史著作将会是空泛的 。
我写的书并不是真正的大历史著作 , 我主要用“网络结构”这样的观念把许多不同的个体、群体“interlock”——即互相套连起来 , 看它们互相刺激和互相引导后所产生的变化趋向 , 来指出在某个时代的某个问题上 , 哪种力量占着主导 。 然后 , 再换另一个角度看另一种力量 , 去理解历史复杂的变动现象 。
我的工作其实和物理学家借用量子力学去建构对宇宙的认识很类似 。 他们想了解宇宙中种种粒子和结构之间的互动——它们怎么样从小变大 , 从结合到分离 , 再到结合 , 如何重组改变 , 构成现在的物理群体和物理现象 。 我跟他们做的是同样的工作 。
我从大的文明宇宙里边 , 看到大家共通的文明 。 每个地区性文明都带着他们过去的传统 , 也带着过去的负担 , 更带着过去的“工具” 。 人们该如何从旧的“工具”转换成新的“工具” , 并把旧的负担放到一边?或者 , 该如何把负担转变成“资源” , 使生活变得更有意义?这些问题都是我想要去探讨的 。
比如 , 我在《中国文化的精神》这本书里特别指出 , 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 , 都会有一点《周易》的观念 。 古跟今、寒跟热、干跟湿等这样的观念 , 会在我们日常生活起居的空间文化上有所体现——不同的方向代表了干燥或潮湿、明亮或黑暗等 。 中国人的生活被这一套不断变化的大宇宙融合在一起 。 我的希望是 , 经过我自己的努力 , 把我所理解的中国社会及其历史演化进程呈现给大家 。 这既让我们能更清楚地了解过去 , 也让我们能更清楚地了解自己 。
“希望在历史叙述中解释变化”
***:你的写作与一般通史写作有何不同?你如何定位自己的跨学科通俗历史写作?
许倬云:对于大历史 , 赫·乔·韦尔斯(H.G. Wells)等人都有相当著名且值得称赞的著作 , 但那些著作也都有着自己的局限性 。 因此 , 他们的书在畅销了一阵之后 , 就没太多人注意了 。 他们的努力 , 在专家们的眼里就显得不够专业 , 过于空泛 。 我要尽量避免重蹈他们的覆辙 。 对于每一个问题 , 我都尽量用专业工作中所获得的成果——其中不仅包括我的工作成果 , 还包括我的历史学、考古学、社会学、人类学同行所获得的收获 , 这些全都纳入我的写作结构之中 , 一起进行思考 。
这是我写历史一贯的方式 。 这种方式跟我一般的美国同事的方式很不一样 , 也跟《中国大通史》更不一样 。 《中国大通史》里面可以有一百个题目 , 这一百个题目就会产生出一百个单元 , 但是 , 这些单元互相之间的时代联结会显得相当生疏 。
美国的大历史著作也是如此 。 世界史、美国史、欧洲史或者文明史都只提供了一种叙述 , 而不能提供一种解释 。 我盼望 , 我的著作能在叙述中“解释变化” 。 在变化的形态、模式得到理解之后 , 我们才能慢慢掌握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变化 , 以及如何理解这种变化 。分页标题
我的问题取向 , 是用结构的方式来看结构的变化 。 “变化”本身就是我的课题 。 人类学能够体现历史变化的某个部分 , 能为我提供素材 , 我就用它 。 其他学科同样如此 。 我不固守任何一个学科 , 也不固守任何一个时代 。
【新京报|专访许倬云 我不固守于任何学科或任何时代】采写/***采访人员 徐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