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金克木 人生识字糊涂始,烟雨尘埃旧巢痕
_本文原题:金克木 人生识字糊涂始 , 烟雨尘埃旧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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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金克木 人生识字糊涂始,烟雨尘埃旧巢痕】
金克木(1912-2000) , 字止默 , 安徽寿县人 , 著名文学家 , 翻译家 , 精通梵语、巴利语、印地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语言文字 , 代表作有《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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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巢痕》(评点本)
作者:拙庵居士 评点:八公山人
版本:乐府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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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巢痕》(初版)
作者:辛竹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5年12月
一
我说过 , 《旧巢痕》是一部被低估的好书 。 后来我收回了这句话 。 它不曾被低估 , 因为 , 它从未被评估 。 它是被忽略了;有人读过 , 却也淡忘了 。
《旧巢痕》初版是三联出的 , 巴掌大的小条本 , 署名辛竹 , 是我在报馆供职时 , 隔壁朋友借给我读的 。 读完之后问她 , “辛竹是谁啊?写得这么好 。 ”她用不确定的口气说 , “听说就是金克木 。 ”我不大相信 。 那是1980年代 , 文学是热闹的 , 《读书》也很风行 , 常有金克木的文章刊登在上面 , 看到了 , 我都会拜读 。 文风 , 和辛竹不是一路的 。 《旧巢痕》让我记住的 , 是它的旧和静 。
1992年11月29日 , 我在新华书店的清仓查库书摊上 , 买到了《旧巢痕》 , 是新书 , 却已经旧了 , 是1985年12月的首印版 。 拿回家 , 插入书柜 , 留作纪念 。
今年夏天 , 我又得到一本《旧巢痕》评点本 , 署名:“拙庵居士著 , 八公山人评” 。 腰封上印着:“金克木小说体回忆录” 。 原来 , 辛竹、拙庵居士、八公山人、金克木 , 是同一个人 。 为啥要隐在这么多笔名后边呢?没人解释过 。
金克木75岁时 , 酷暑中 , 《读书》编辑扬之水去拜访他 , 聊起钱锺书 , 金夫人说 , 这是她最佩服的人 。 金克木却说:“他太做作 , 是个俗人 。 ”事见扬之水出版的日记《〈读书〉十年》 , 那一天热得像下火 , 而金克木的脾气也跟天气差不多 , 火星子四溅 。
他78岁时 , 还对扬之水埋怨他的三哥 , 把地卖了八百块钱 , 只给了他一百 , 余下的都拿去抽了大烟 , 没供他读书 。 “当初若是供我上了大学 , 今天也就不这样了!”
金克木通多门外语 , 任北大教授 , 学术上颇多建树 , 而其自学成才更是一段佳话 。 却不料 , 这正是他一大心病 。 扬之水就感慨 , “看来没能取得文凭是先生的终生遗憾 。 ”幸而有遗憾和不平 , 他才写了《旧巢痕》 。
金克木写小说 , 应该说就没有知名度 。 晚年写了《旧巢痕》 , 前后署了三个名 , 偏偏不叫“金克木” , 这也是有趣的 。 这部小说 , 也的确很不像金克木写的 。 或者说 , 很像是他用左手写出的:情感克制 , 叙事清晰 , 细节十分丰饶 , 锋芒也还是有的 , 但藏在了文字下 。
二
《旧巢痕》初版时 , 正文约17万字 , 是金克木67至72岁之间写成的 , 断断续续五年时间 , 可见用力之深 。
虽是自传体小说 , 用的却是第三人称 , 但又不是全知视角 。 主人公叫做小弟弟 , 这无疑就是金克木本人了 。 全书都以小弟弟的眼睛来看人、看世 , 讲述他从出生到八岁的经历 , 即1912至1920年之事 。
全书故事性偏弱 , 没多少起伏跌宕的情节 。 但其实是有很多的 , 生离死别、家世败落、一败再败 , 但他写得平静 , 用散文而非戏剧性的笔法 , 使之平静如水 , 一潭死水 。分页标题
小弟弟一出生 , 帝国就已没了 , 做过末代县令的父亲也死了 。 父亲大他60岁 , 大哥大他40岁 , 还有二哥、三哥、两个姐姐 , 分别出自不同的母亲 。 他自己的母亲 , 是丫头收房的姨太太 , 没地位、没胆量 , 急坏了 , 就抱住儿子哭 。 但人要活下去 , 总是能找到条活路的 。 大哥率领全家 , 从困居的江西小县城 , 坐上大船 , 回到了安徽的省城 。 这趟旅程的意义 , 有如微型而又微型的出埃及记 。 但金克木笔锋淡扫 , 略而不详 。 为啥呢?小弟弟的记忆还是混沌的 。 第二次搬家是回到故乡小县城 , 小弟弟已4岁 , 所见所闻 , 都默记在心 , 事无巨细 , 上轿、下轿、上船、下船、火车、轮船、帆船 , 母亲、大妈、哥哥、嫂嫂、仆人……虽然仓皇、忙乱 , 却落笔从容 , 事无巨细 , 一一叙来 , 1916年之中国内地 , 历历如在眼前 。
后来在县城里 , 他们又从老家搬到新宅院 。 草房旧宅、瓦房新宅 , 也都写得细细的 , 虽远没有《红楼梦》中贾府的气派 , 却也是五脏俱全的 。 贾母说自己是中等人家 , 小弟弟的家就真算小麻雀了 , 可这麻雀里 , 几进院落 , 堂屋、厢房 , 谁住哪屋 , 厨房在哪儿 , 马桶摆哪儿 , 都写得文字简省 , 却又是极出色的工笔 , 是精纯的白描 。 宅院体现出秩序 , 家就靠这秩序维持着 。 大门外是自家的一亩菜园 , 由一对外来的男女种着 , 大哥告诉他们 , 老邻居嘛 , 菜你们尽管种 , 别提交租 , 提了怪寒碜 , 有新鲜蔬菜送两棵来给我们尝尝就行了 。 我们缺葱时 , 也可能来拔两根 , 你们也不要见怪 。
大哥人情练达 , 处事圆通 , 但常年在外 , 做个不大、也不算很小的官 , 给家里挣回银子和面子 。 当家的 , 是大嫂 。 大嫂是一个大员的女儿 , 识得字 , 打得算盘 , 会理财 , 还会吹箫、唱曲、下围棋 , 是集王熙凤、王夫人于一身 , 又还有点薛宝钗 。 缺憾是 , 没自己亲生的儿女 。 有一天 , 大嫂指着对联上的“人”字 , 告诉小弟弟念什么 。 第二天考他 , 居然还认得 。 于是 , 开始教他识字 , 读《三字经》 , 每天两句 , 共是六个字 , 背熟了 , 给一个铜板 。 那时候 , 一个铜板等于十文制钱 , 可以买两个肉包子或五根小油条 , 奖励算是很高的 。 小弟弟四岁多 , 就积下了一堆字和钱 。
《旧巢痕》的腰封上 , 印了一联:“人生识字糊涂始 , 烟雨尘埃旧巢痕 。 ”然而 , 不识字就不糊涂了吗?小弟弟的妈妈 , 20岁前被糊里糊涂卖了三次 , 又糊涂生了个儿子 , 再糊涂死去 。 好歹 , 这小弟弟识了字 , 终于留下一本书 , 也就把妈妈留在了永恒里 。
小弟弟的二哥 , 则带他看到了院外的天地 。 二哥算个浑人 , 没本事 , 游手好闲 , 对养的花猫、八哥 , 比对老婆还要好 。 但说坏 , 也不算太坏 , 有一天心血来潮 , 就牵着小弟弟的手 , 迈过了有小孩一半高的大门槛 。 二哥指给他看菜园、池塘、城墙 , 墙外对着的几个山头 , 其中一座 , 叫做八公山 , 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古战场 。 随后 , 兄弟俩进了东岳庙 。 庙里有神像 , 他还看到了两块匾 , 匾上的字 , 居然是认得的 , 一块写:“你也来了 。 ”另一块写:“不由人算 。 ”这是他看世界的开始 , 这几个字 , 他也就记了一辈子 。
二哥又说 , 别的庙里 , 神像都拆了烧了 , 庙改了学堂了 。 为啥呢?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嘛 , 这就叫“革新”、“光复” 。 大时代的巨浪 , 冲刷到内地之旮旯 , 就留下了这些小痕迹 。 封闭、细小、琐碎 , 却又与整个国度共一个节拍 , 这正是《旧巢痕》的好 。 这次重读很慢 , 我的目光在这些段落扫过去、又扫回来 。 联想到鲁迅写《风波》 , 张勋复辟沸沸扬扬 , 余波所及 , 到了小小未庄 , 也就是七斤的辫子该剪不该剪 。
三哥是洋学堂毕业的高材生 , 在小县城里算凤凰 , 却被困成了一只鸡 , 连燕雀都不是 。 两个姐姐出嫁 , 都是郁郁而去 , 过了郁郁一生 。分页标题
大嫂后来迷上赌博 , 又把全部积蓄投入了“花会” 。 这是从上海传来的 , 小县城的人发了疯 , 纷纷出钱聚会 , 据说可以一本万利 , 出钱越多 , 赚头越大 。 忽然有一天 , 骗局破了 , 会头卷了集资款逃跑 , 有人上了吊 , 大嫂的钱 , 都打了水漂 。 这样的把戏 , 今天也在重演 , 正应了他的点评:“‘不由人算’说的是变化无常 , ‘你也来了’说的是照旧老一套 。 两语回味无穷 。 ”
世事甚为荒唐 , 但小弟弟懵懂无知 , 知了也莫可奈何 。 他就躲在角落里 , 把大嫂的藏书 , 一箱一箱都读完了 。
冬天下了雪 , 天地是惨白的 , 人是冷得哆嗦的 , 偶有几个值得记住的乐事 , 也发生在冬天 。 大哥发了童心 , 戳破窗户纸 , 把躲寒冷的麻雀一个个抓住 , 给兄弟们做了下酒菜 。 还用筛子放在雪地里罩麻雀 , 又是一顿下酒菜 。 过了十几年 , 小弟弟在大城市的酒店吃到了酱山雀 , 总感觉比不上当初哥哥抓的味道鲜 。 大哥不停地出远门谋生活 。 最后一次 , 是躺在棺材里边回来的 , 享年才四十七 。 大哥如同大树 , 树倒了 , 家就散了 , 《旧巢痕》的故事也该落幕了 。 但作者把这个落幕写得很缓慢 , 像钝刀在肢解着肉体 。
《红楼梦》里写给秦可卿办丧事 , 是大手笔 , 是家族的亮相和王熙凤的登场 , 丧而不悲 , 好戏才刚开始 。 《呼兰河传》里也写了祖母之死 , 但亲情本薄 , 行文所及 , 反倒是家里的热闹 , 还有小主人公借此走出家门 , 看到了宽街、大的兵营 , 流淌不息的河流 , 那是个生出念想的时刻:啥时我能够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旧巢痕》的丧事 , 则是结局、巨变 , 大败落 。 大妈、大嫂、妈妈、两个哥哥、大侄子、仆人等等 , 每个人的态度、举止 , 书中都写得周详 。 丧事的过程 , 繁琐的仪式 , 也写得耐心 , 无一遗漏 。 随后就是分家、分财产 , 为了所谓公平 , 还从乡下老家请来两位亲戚 , 一来 , 就住了很多日子 , 因为公平实在不易 。 为了给亲戚打发时间 , 又从大烟馆请来了烟具、鸦片烟 。 鸦片烟的吃法 , 也很讲究 , 作者也细细写在了书中 。 这又为持续的败落 , 埋下了更远的伏笔……当然 , 那已是后话了 。
分家的结果 , 很不公平 。 至少 , 金克木是这么写的:小弟弟和妈妈等于是附属品 ,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 不平之气 , 与作者同在了一辈子 。 全书的结尾 , 是孤身一人的老仆的离去 。 老仆对小弟弟说:“这一家人算完了 。 我出来跟你大哥一二十年 , 没想到他一死 , 一家子就落到这样 。 以后就看你小老四了 。 你将来还记得我吗?”说着 , 干瘪的眼中流下一滴泪 。
《旧巢痕》中 , 男人的眼泪很稀少 。 老仆这滴泪 , 把一个家族终结了 。
三
初见《旧巢痕》 , 我一口气就读完了 。 这回重读 , 用了十口气还不止 。 一边在天头地脚写了零碎感受 , 一边把金克木与其他作家作了点比较 。
譬如汪曾祺 , 汪、金二人的小说文字是上佳的 。 汪曾祺读过不少翻译小说 , 金克木本身就是翻译家 , 但二人写小说 , 并无翻译腔 。 他们的文字 , 融合了文人化、民族化、大白话 , 是我喜欢的好 。 细加辨察 , 二人又颇为不同 , 汪曾祺多趣味 , 金克木则多涩味 。 汪曾祺滋润、有闲意 , 金克木硬扎 , 少温情 。 汪曾祺也出生在小县城 , 家道小康 , 父亲慈祥 , 母亲、继母也慈爱 , 后来在西南联大念书 , 师从名师 。 一辈子虽多波折 , 但往往以温情、审美的眼光叙写旧人旧事 。 金克木的《旧巢痕》则罕有暖意和感激 , 更不要说感恩了 。 汪曾祺考虑过要写长篇小说 , 但因为散淡 , 终于没有写 。 写长篇多累啊 。 而金克木可能正是有不平之气支撑着 , 晚年写了长篇小说 , 终于吐出心中块垒 。
他还写了许多别的书 。 《〈读书〉十年》中还记了一件事 , 10月的一个星期四 , 扬之水去金克木家 , “先生很兴奋 , 叙其一月间如何写就七篇稿(六万字) , 意甚得 。 ”这时 , 距《旧巢痕》出版已经六年了 , 而他也已年近八十岁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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