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诺奖得主维尔切克:他曾因选专业而迷惘,却在三年后做出诺奖

专访诺奖得主维尔切克:他曾因选专业而迷惘,却在三年后做出诺奖

《环球科学》记者 | 方行苇

2017年9月初,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教授、200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弗兰克·维尔切克(Frank Wilczek)莅临上海,在中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和学术交流。他所下榻的、位于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的南苏园环境怡人——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低垂的柳树、蜿蜒的小路,和缓缓流动的河水。维尔切克可以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房间里欣赏一下悬挂在墙壁上的名人字画,看看他无比推崇的罗素的书,写写专栏,间或回忆一下过去100年间物理学发生的深刻变化。

仅仅一个多世纪前,科学家曾经认为物理学大厦已近搭建完成。但随后的一些重大发现使得物理学进入了一片混乱。在后面的几十年时间中,物理学家做出了非常杰出的工作,一个成熟、完整且几乎适用于所有领域的模型(即标准模型)被建立起来。这个模型的正确性在接下来几十年中不断得到验证。这部物理学史诗中,维尔切克是其中一个重要章节的主角。1973年,22岁的维尔切克和导师戴维·格罗斯(David Gross)发现,当两个夸克(组成物质的最基本单元)间的距离足够小时,它们之间的作用力会变得非常弱,这与大家的常识完全相反。维尔切克给这种现象起了一个名字——“渐进自由”。后来,他又把几个概念,例如轴子、任意子、时间晶体等,引入物理学,帮助大家理解那些晦涩而精妙的理论。

现代物理学前沿的研究工作通常是和复杂的概念、极端的条件打交道。66岁的维尔切克相信自己仍然有足够的智慧和技巧处理这些复杂的概念。他的信心之一来自哲学,因为他总可以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罗素等哲学家的著作中获得灵感,去思考那些最重要的科学问题。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信心来源则是工作方式。维尔切克倾向于从具体问题入手,本着可理解的原则不断构建复杂的系统。他认为这是物理学之所以达到今天这样兴盛状态的重要原因。同时,维尔切克也和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一样相信美,他认为美对科学的发展具有无法低估的价值。在南苏园的房间里,他和《环球科学》记者谈起了物理学的美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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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维尔切克和戴维·格罗斯、戴维·波利泽一起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图为维尔切克出席诺贝尔奖的新闻发布会。

《环球科学》:美是科学家们屡屡提及的一个词汇。很多科学家在谈到本学科时都会提到美,他们会说科学是美的,物理学家当然也是如此。所以,我们非常想知道的是,物理学和美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美在物理学家的工作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维尔切克:我知道很多物理学家都曾经谈论美。但我想说的是,美并不是科学中最重要的问题,科学中最重要的问题是对事物进行准确描述,而我们通常所说的美和这种描述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只不过,我们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经常发现,美是很多学科共同表现出的特点。确实,科学中的很多发现都是美的。所以,美这个特点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地了解科学和这个世界。

当然,尽管科学家和艺术家都经常谈论对称与和谐,但我们谈论的科学的美和艺术家们通常所说的美还是存在很大不同,毕竟我们关心的更多是抽象的结构,这与艺术家是不同的。例如,在物理学中,我们可以把所有重要的方程写在一件T恤衫上。这些方程即描述了最宏观层面的宇宙运行,也描述了最微观层面上的原子运动。这件事情体现出了两种非常深奥的美。其中之一是高度的对称性,只有这样才能用非常少的几个方程描述这个无比复杂的世界,而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美的事情;另一方面,如何用这组方程将这个复杂的世界展现出来,就像打开一个魔法盒子一样,这也是非常美的事情。

我需要强调一下,我们说物理很美,因为它是建设性的。你从一个很小的点出发去构建一个复杂的结构,用几个简单的公式去还原一个庞杂的世界,并且推动一系列伟大的想法变成现实,这本身是非常伟大的事情,当然也就是很美的一件事情。

我们可以举一个物理学之外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这个例子就是分形。分形这个结构非常复杂,也非常美丽,但其实它可以用非常简单的几个方程来描述。换个角度看,我们竟然能用那么简单的描述来制造这么复杂而美丽的图形,这本身难道不是一件梦幻的事情吗?

《环球科学》:物理学这么难的学科竟然被你描述得如此令人向往,这真是难得。但我们知道,你很早就做出了非常杰出的成果,赢得诺贝尔奖的工作甚至可以追溯到你22岁在普林斯顿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光,而较早在一个领域获得成功显然可以激发出科学家对这门学科的兴趣。可对于现在的不少年轻人说,物理学就不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了,选择物理专业的中国学生的人数在减少。那么,年轻人怎样做才能发现这种美并进而爱上这个学科呢?

维尔切克:年轻科学家在成长中不可避免地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像我们在物理学中常常提到的相变,他们在这个过程中要经历心理上的长期煎熬和思维方式上的彻底转变。但是,也只有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之后,他们才能实现从吸收知识到创造知识的转变。

很多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有一个误解,认为学习就是吸收知识。他们没有意识到吸收知识其实是为了创造知识。我们应该鼓励年轻人们去创造知识和解决难题。为了这个目标,他们需要不断地犯错误、不断在错误中学习,只有这样才能加深对一个学科的理解。这对科学家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年轻人必须意识到,如果他们真的希望推动科学的发展,他们就一定会犯下数不清的错误。除此之外,他们还应该尽早对一个学科形成整体认识,这种认识应该有助于他们了解自身想从这个学科的学习中收获什么。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必须有广泛的涉猎,你需要了解音乐、艺术。

做物理的人要多学习数学,不把自己局限在一个狭小的领域才能有更大的收获。这个过程很难,没有人可以轻松完成思维方式和对学习价值在认知上的转变,我也是。

《环球科学》:你也是?

维尔切克:当然。当年我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去普林斯顿大学攻读研究生,我当时对基础数学研究兴趣不大,而是希望可以用数学去解决实际问题。所以,在普林斯顿的最初一段时间,我非常困惑,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一个接一个地听讲座,其中包括化学、生物学、计算机科学,当然也有物理学。我一直想知道哪些领域是自己感兴趣的。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像离开水的鱼,努力挣扎但其实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我的所有学习都是消极的。

后来,我才认识到,这是一个人从吸收知识到输出知识的必经阶段。幸运的是,当时正值物理学飞速发展的关口,我又遇到了很好的合作者,找到了非常好的研究方向,这大大缩短了困惑的时间,促进了我的成长。而且,我正是在那段时间遇到了我的太太,所以也不是虚度光阴。

我最喜欢的文学人物是奥德赛和怪人约翰。我一直很希望能体验他们那样的生活,当然物理学家们的冒险只能表现在思想上。其实,奥德赛的经历非常像一个小孩子成长为一个大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自己实现双脚站立,需要自己走出家园,需要自己迎接挑战,需要自己去远方冒险。作为科学家来说,我们也都经历这样的阶段,要不断冒险,不断成长。

专访诺奖得主维尔切克:他曾因选专业而迷惘,却在三年后做出诺奖

维尔切克也非常热衷于科学传播,他写过书,也经常为媒体撰写专栏,还会举办一些科普讲座。这张图片,就是他在麻省理工学院为公众举办讲座,介绍宇宙学研究的场景。

《环球科学》:尽管看起来确实没什么直接意义,但广泛涉猎确实有助于科学家的成长,因为这可以在很多方面给科学家带来启迪。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很多科学家都喜欢哲学。我知道一本你最喜欢的书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那么,哲学对于科学家成长的意义究竟表现在哪里?

维尔切克:阅读哲学最重要的意义是,它可以让我们知道历史上最聪明的人是怎样思考这个世界的。我们的先人们居然可以用那么有深度、有新意的方式思考这个世界,这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我们都知道,有的哲学家非常擅长从极其宽广的尺度上看问题,从非常抽象的角度思考问题;有的哲学家则总能找到新奇的角度去理解世界,他们可以始终像孩子一样看待这个世界,他们充满好奇也充满质疑,不轻易接受任何观点,始终保持着思维的独立和睿智;还有的哲学家具备天才的想象力,他们可以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中发现共性并建立联系;最后,有的哲学家——例如柏拉图、休谟和罗素的文字非常漂亮,读他们的文章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我最近也在学习中国古老的哲学。我知道,“道”这个字在中国哲学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要理解“道”和获得“道”,你就不能只是从一个方向上去理解这个世界或认识自己,你必须从不同方面、不同高度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以及我们自己。

这其实是非常深刻的道理,它有助于科学家的成长,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从不同角度看问题,帮助我们自动过滤肤浅的见识,促进我们从更深层次上思考世界,质疑那些司空见惯的结论,同时在貌似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崭新而深刻的研究正基于此。毕竟,无论在宏观还是微观尺度上,我们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都与我们通过日常生活获得的认知和经验非常不同。

《环球科学》:成功的科学研究既需要宏观的思考,也需要细致入微的观察,两者其实缺一不可。如果说学习哲学有助于前者的能力形成,那么后者又可以通过怎样的训练来获得和提升?

维尔切克:我心目中的英雄——物理学家费曼曾经说过,物理学需要非常强大的想象力,但这种想象是受到束缚的想象。这个束缚就是学科的规律。物理学发展到今天已经积累了太多的知识,这些知识为我们的想象提供了约束,我们的想象不能违背这些规律。对学科细致的观察就需要持续跟踪这个学科的发展,了解这个学科面临的最重要的前沿问题。

例如,在当今的物理学领域,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沿问题就是质量是怎样形成的,毕竟宇宙中超过90%的质量都是我们观察不到也无法理解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前沿问题则涉及技术,量子理论指出,我们可以设计出性能更为强大的计算机——量子计算机,但实际上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能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对于目前这代物理学家来说,这些都是巨大的挑战。

《环球科学》:你提到了技术问题,这很有意思。事实上我们正身处一个技术进步日新月异的时代。我记得几年前,你在一篇文章中也提到,最近这些年来,科学的发展似乎在减速,而技术的发展则一直在提速。这怎么理解呢?

维尔切克:过去这些年,发现物理学基本规律的研究进展确实在减慢。这就是大家所说的科学在减速。这个现象出现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在于物理学家之前的工作太成功了。由标准模型和广义相对论组成的框架实在太成功。前几年发现的希格斯玻色子是标准模型的核心部分,我们这个理论在那之后就进一步完备了。这个理论不只可以解释目前为止出现的几乎所有现象,更重要的是它对化学、生物学等等很多学科的快速发展也足够用了。如果你想在这个框架的基础上发展它而不破坏它,那真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过去这些年,物理学领域其实也出现了很多新进展,例如量子霍尔效应、拓扑绝缘体和时间晶体的提出,但这些发现也不是挑战这个框架,而是帮助我们加深了对这个框架的理解。这些发现在丰富基础理论的同时,也肯定会对未来的技术进步产生深远的影响。但还是有一些问题我们不理解,例如天文学家在寻找的暗物质,我们不理解这些物质的质量,我也希望物理学界可以在未来几年在这个领域实现一些突破,我感觉我们距离这个目标已经很近了,也许很快就可以迎来突破。

当然,还在持续运行的LHC可能也可以为我们带来一些令人振奋的新发现,从而推动物理学的发展。

《环球科学》:我们来聊一下备受期待的量子计算,我知道你也在这个领域投入精力,这也被公认为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际竞争的焦点。难么,我们多久可以看到这个目标变成现实?

维尔切克:现在的物理学界确实非常有热情利用已经被发现的新理论去制造新的计算机,但这不可能一蹴而就。打个比方,如果我们把量子计算机的研制视为一场总里程为50英里的旅途,那我们现在可能才刚刚走过最初的两三英里,而且还是最简单的两三英里。随着旅途不断深入,技术进步会越来越困难,而我们现在甚至还不知道最主要的困难是在哪里。

具体到大家非常感兴趣的量子计算的应用,如果应用是指解决新材料研发或者解量子力学方程等特定领域的问题,我想我们不用等待很久,最近几年也许就可以看到理想实现。

但如果应用是指像目前的个人计算机这样的通用计算机,我想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还有太长的路要走,至少要20年时间,我们才能看到通用量子计算机的出现。或者就根本等不到这一天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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