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身份与反抗:汉娜·阿伦特与她笔下的犹太沙龙女主人( 十 )


阿伦特观察与反思的结果是,沙龙里的友谊不会带来任何积极的政治行动,也不会为犹太人的生存现状带来任何切实改变。纵观19世纪初期柏林沙龙文化中的犹太女性,无论在犹太社会还是德国社会,无论是改宗、还是与非犹太人通婚,都没有给她们带来理想中的认可与接纳,反而更加凸显出她们的犹太身份。她们对家庭与公共领域界线的重塑,还引发了其他方面的问题。在19世纪上半叶动荡的政治局势下,沙龙渐渐不再是“友情与隐私的保护地”,从前的优雅、亲密、其乐融融,完全被另一番气氛所取代。沙龙客人间的交谈,慢慢带有火药味,妒忌、争斗、诡计纷纷登场,甚至还有情色纠纷、不忠、出卖等行为。表面上,阿伦特批评浪漫思维打破一切边界的主张;实际上,她认为沙龙破坏敌友亲疏、公私领域之界限的观点,恰好触及到20世纪早期政治哲学家对浪漫派的政治批判。
阿伦特通过拉结的故事对浪漫主义思想的实践进行了彻底否定,与此同时,她还对浪漫主义理论与犹太人问题做了根源性反思。她在浪漫主义思想先驱那里发现,恰恰是浪漫主义思想家令德国主流社会在作为边缘人的犹太人眼里更加遥不可及——施莱尔马赫赞成德犹融合,但不提完全同化;赫尔德尽管承认犹太人是上帝选民,尊重犹太人独特的生命感知,可是却强调犹太人是外来种族。阿伦特一开始惊喜于赫尔德调转了历史与理性的地位,把历史放在高于理性的位置上。她耐心梳理赫尔德对犹太问题的贡献,认为是发现历史的不可复归令赫尔德成了最伟大的历史阐释者;因为通过他,犹太人第一次作为《旧约》的占有者出现在德国文化之中。在莱辛等启蒙思想家那里,犹太问题主要源于宗教;而在赫尔德这里,同化是一个政治问题。令她喜忧参半的是,赫尔德以一种奇特而迂回的方式把历史还给犹太人,孰料这种间接的归还完全破坏了犹太人所理解的过去——赫尔德认为历史不可复归,时间不能倒流;而犹太人则认为,历史就要反复从转瞬即逝中被拯救出来。在非犹太人主宰的世界,犹太人只有通过塑造自己、获得教养而幸存;假如教育或塑造意味着理解过去,那么“被塑造的(有教养的)”犹太人就只能依托于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去。赫尔德在“点燃德意志民族自豪感”的同时,未必预见到“一种民族自大情绪以及种族优越论”的伴生,但却在理论层面把犹太民族推向一个更加边缘而绝望的位置。
【 身份|身份与反抗:汉娜·阿伦特与她笔下的犹太沙龙女主人】作者授权刊发,部分注释略。_原题为为“抹不掉的身份印记:汉娜·阿伦特与《拉结·范哈根》”,发表于《北大德国研究(第五卷)》 (2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