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女性,忘记女性:性别观念裂隙中的文学书写是否可能?( 四 )


女作家在谈论女性境遇时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社会性别意识中的愤怒 , 愤怒是不公的结果 , 是促使人思索、行动的动力 , 鼓励更多的女性发声 , 正是这一愤怒的诉求 。 而一落实到个人的写作上 , 她们又对愤怒表现出极高的警惕 , 采取不同的方式应对 , 甚至于对自己关于性别的思考产生怀疑 。 迟子建察觉到 , 伍尔夫的雌雄同体说或许隐含她对“女性身份的一种模糊担忧和不信任” , 从而“以混沌的同体意象演绎智慧” 。
为什么会对女性身份有不信任和担忧?伍尔夫将性别之分视为现代文学不再和谐的源头之一 , 她说 , “所有唤起性意识的人都应当受到责怪” , 又说倘若莎士比亚见了克拉夫小姐和戴维斯小姐(两位英国女子学院的创办人) , 十六世纪的英国文学当大为不同 , 因为他作为男性的自我必会受压抑 , 大脑将失去安宁 。 这岂不是说这颗雌雄同体的伟大头脑其实并不存在?我们能见到天赋不受阻滞的莎士比亚 , 只不过是因为在那个年代 , 只要身为男性 , 就有了成为完人的潜质?对伍尔夫而言 , 没有女性意识 , 就不可能发现千百年来不死而游荡于野外的朱迪丝之魂 , 而女性意识的觉醒 , 又是对文学中两性和睦的诅咒 , 男和女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隙 , 诗歌不再浪漫 , 吟唱没有回响 。 女性拆解了文学 , 又建造着文学 , 过去两性和谐的幻觉已经被打破 , 旧的屋宇容不下今天的经验和认识 , 新的讲述方式尚未稳固 , 既有受了老屋阻挠的缘故 , 也因为自身内部的风暴:女性写作就像改衣 , 她们从身上的旧毛衣里扯出线头来绕在小指上 , 棒针穿梭钩织 , 旧衣服一点点变短 , 这时她们因为身体随着旧衣一起消失而不安惶恐——这些也得织进花纹——直到身体重新出现在新衣服里 。

成为女性,忘记女性:性别观念裂隙中的文学书写是否可能?
本文插图
女性是建造者 , 也是拆解者 。 来源:图虫尾声:自我拆解与重建——女性写作的一些启示
尽管上文一直用“女性写作困境”来指称现代社会性别意识崛起后文学所面临的麻烦 , 但这个问题绝不只是女性的 , 责任也不应当只落在女性肩上 。 因为需要处理的 , 不仅仅是女性的地位、思想以及情感问题 , 而是两性的问题 , 这必然也就牵涉了男性的地位、思想和情感 。 以往文学中的两性和睦之幻觉既已破除 , 便不必将大脑用于缅怀过去的“美好” , 思索当下困境之渊源与未来去路才是应为之事 。
但现实是 , 文学领域里试图用新框架探索两性问题的还是女作家 , 男作家的参与很少 , 故而称“女性写作”“女性问题” , 倒是合情合理了 , 大部分男作家也就此避免了思索性别问题而带来的大脑分裂 。 通览张莉对六十位中国新锐男作家与六位前辈作家的“性别观与文学创作的调查” , 其中不乏对自己的创作反思恳切深入者 , 许多男作家也在社会的层面上支持女性平权的要求 , 但落实到文学写作时 , 最常被提及的还是两个观点:第一 , 强调自己看见的首先是人 , 其次才是男人、女人(甚至于说 , 自己只看见人 , 不看见其性别);第二 , 强调跨性别的叙述不可能实现 。 把“人”放在前面 , 或许是受五四运动以及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人”再发掘的影响 , 但“人”字背后的男性意味 , 也已经被反复言说多年 , 何以只见到阶级的压迫 , 而不见性别的压迫 , 更毋提二者的交叉性 。
至于谈理解之不可能 , 不免滑入“子非鱼”的陷阱 , 及至最后连理解自己都是不可能的 , 便无法下笔来写 。 在这里 , 女性写作可以提供的一点启示是自我拆解和重建 。 设若如伍尔夫打趣所言 , 古往今来 , 男作家们已经“仁慈和聪明地指点女人察觉她们脑后的隐秘处” , 那么这些不“真实”的女性角色就算在今天受女性主义批评 , 也对女性有所裨益 , 现在 , 女作家所描述的先令般大小的疤痕虽然灼人 , 但想必正适于“阴阳相合”的论调 。 如果担心冒犯“政治正确” , 费兰特已经说明 , 文学要冒“正确”之大不韪来书写现实 , 而真正的问题是 , 缺乏性别视角、性别观的老旧已经影响了文学对现实的把握 , 以致于“奶子”主义大行其道 , 作者却以为自己在不带男性意识地塑造人物的“丰富性和准确性” 。 说到底 , 拆解自身的性别意识 , 是为了拨开层层缭绕“自以为是”的迷雾 , 照见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