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北大教授朱良志:有人打着审美的旗号来满足私欲,却不知追求美需要节制( 二 )


文人画带有鲜明的智慧性的特点。中国道禅哲学有不立文字之思想,人的智性在语言(知识理性)中容易陷入困境。而视觉艺术在宋元以来的发展中,在某些方面解脱了语言的困境。文人画既可表达人们所“思”,又可以克服知识理性的障碍,成为人们重视的一种方式。文人画的智慧表达不同于哲学论文,它不是概念的推理,更不是某种思想的强行贯彻。它是一个情意世界,一种在体验中涌起的关于生命的沉思。
读书周刊:相较于对画家技法的关注,您似乎更在意超越技术的层面。和之前《南画16观》一样,您在这套书中尽可能多地搜集了画家的题跋、诗作、文集,以及同时代人与后代撰写的相关文字,为什么?
朱良志:了解作品是我们把握艺术家的艺术活动的思想脉络的主要途径,但有时候,光看留存下来的作品还不够。尤其是中国艺术作品,它的故事并不是被创造出来以后就完结的。题跋是艺术家相互交流的方式,后人所题跋的内容,很多时候与绘画本身无关,更多的是关于人的存在状态和人对生命困境的思考。它们仿佛历史的回声,向我们传递了历史脉络中人的生命的回声与辛酸喜悦。
文人画的哲学思考是它的人文价值显现的基础。重要的不是艺术家留下的画迹,而是伴着这些曾经出现的画迹所包含的创作者和接受者的生命省思。艺术最值得人们记取的不是作为艺术品的物,而是它给人的生命启发。即使有些作品已经不存,但通过语言文献中存留的若干信息,仍然可以帮助我们分享其中的智慧。
读书周刊:从绘画“得势”“得韵”“得性”的发展脉络来看,我们如何更好地欣赏文人画中的意象和景物?
朱良志:中国艺术理论的推进大致能够被归纳为“得势”“得韵”“得性”。“得势”,强调的主要是艺术形式的内部构造和内部张力,比如“永字八法”,实际上讲的就是关于笔势的方法。南齐谢赫提出的“六法”,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围绕的也是绘画的形式构成。
“得韵”,主要是唐代到北宋期间,艺术发展中更重视趣味和生意,“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之生意最可观”,表达的都是如此。黄庭坚所讲的“书画当观韵”,也是很典型的表达。
从“得势”“得韵”到“得性”,经历了比较大的观念转变,更讲求的是生命的感觉。这时就必须讨论真与幻的问题。把事物画得很像、很真实,就够了吗?苏东坡早就有所论断,“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你要是论画只知道从形似上去看,这跟小孩子的水平差不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真与幻的问题,关键在于突破形式感、突破存在的空间、突破变化流动来看世界的本质。
究竟什么是真实?我们看西湖,葱郁的西湖很美,但大雪飘飞时也很好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切都停止了咆哮以后,我们也感觉到美好。这个时候,跳出外在世界的表象,看世界的真实,成了艺术最根本的东西。而中国传统艺术所说的“幻”,并不是西方视觉心理学范畴的“幻”,是存在是否真实的“幻”。所谓“性”,就是真实的一种呈现。
比如倪瓒画竹,他画的并不是竹子本身,而是通过笔法和构图,呈现出独特的生命感觉。过去我也不太理解,后来我在故宫看到他的长卷之后突然明白,他并无意把竹画得很像、描摹动感形象,他画竹只是为了表现一种看到朋友来时的激动,以及当下自己从容潇洒的自在感受。画中传递了他的真实感觉,这便是“得其性”。
金农有一幅画《寄人篱下》也是如此。这是他70多岁时在扬州画的,画面中有一个篱笆围住的院子,院内种满了梅花,院门小小的,飘落一地的梅花。金农所画,并非梅花本身,与画面似有关又无关。他表达的是寄人篱下的心情,再往深一层,可以说人生在世便是一个寄客,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像泥地上的梅花一样,不为世俗所污染,独自绽放洁白,独对世界的萧瑟。
中国艺术|北大教授朱良志:有人打着审美的旗号来满足私欲,却不知追求美需要节制
文章插图
金农 杂画册之十一 19cm×27cm 1759年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抽离生活本身对艺术是一种损害
读书周刊:“涉事”是八大山人1690年-1695年间在款跋印章中常常使用的一个词语。您说传统文人艺术家视书画和诗歌唱和为“余事”,他们作书作画只是“涉事”,不以为是在进行“高大上”的艺术活动。怎样理解这种“涉事”的态度?
朱良志:八大山人的“涉事”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梳理的时候我都感到很激动。“涉事”其实是我们今天所讲的艺术的边界问题。这种说法源自佛教,表达了一种平常心。“涉事”是为了自己的心灵,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同时这就是生活本身。在中国传统艺术观念里,艺术和生活就是彼此相结合的,艺术是人生活的延伸。所谓“画为余事”,就是说闲来无事、涂抹几笔,这是个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并不以创作为目的,也不求有所产出,拿到市场上换取钱财和赞助。艺术品、艺术家抽离生活本身,实际上对艺术是一种损害。中国古代艺术家在这方面的思考是比较深刻的,值得我们汲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