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毛尖:生擒杜拉斯( 二 )


《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因此不仅是一本杜拉斯传,黄荭在书中展示的是一次征服杜拉斯的过程。即便杜拉斯在世,也做不到对自己一生的脉络如此了然于胸。阅读此书,让我觉得,一个传记作者,就应该是传主的对手,而不是粉丝。
我们看杜拉斯,满纸情人,黄荭却说:其实不管是“印度支那系列”还是“印度系列”,爱情故事并非杜拉斯网络的结点和主题,爱情常常是表象和素材,主题一直都是写作,孜孜不倦对写作方式的探索。写作,怀着绝望写作,把一个故事重新写一遍,再写一遍。我们在杜拉斯的无数情人故事中看到的是情人的不同版本,黄荭看到的是,一个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她也因此能在杜拉斯杂花生树的一生中,钩沉出她小说、电影和戏剧暗房里的理念:青春和专政、革命和阶级、殖民地和孤独。而黄荭最令人击节的地方是,所有这些理念,她不灌输,全部用杜拉斯自己的人生和文本来举证。比如,关于杜拉斯和电影,我一直不太能理解杜拉斯为什么要把电影推到那么反电影的地步,看了《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明白了。
电影|毛尖:生擒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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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杜拉斯。
黄荭用了一整个章节来写杜拉斯和电影,她特别征引了《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一个细节,苏珊茫然地走进一家电影院,“下午黑暗的电影厅好比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是孤独的人的黑夜,是人为的、民主的黑夜,”而当观众沉浸于银幕上刻骨铭心的爱情时,杜拉斯间离出来,说了一句,“银幕这时被照亮了,变成如裹尸布那般的白布一块。”这是杜拉斯的辩证法。她总是在相爱中看到离别,在拥吻里看到抛弃,“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电影在裹尸布上存在。不过,杜拉斯的“杀”,杜拉斯的“尸体”,光用常识理解是不够的。写到杜拉斯爱上美男子迪奥尼斯·马斯科洛时,黄荭用过一个引文,杜拉斯给迪奥尼斯留言,说:“清晨六点。我是一具尸体。没有你我成了一具尸体。”
电影|毛尖:生擒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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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抵挡太平洋的堤坝》(2008)剧照。
这是杜拉斯的“尸体”,她重新命名了她的世界和周边。黄荭的高超在于,每次,她都能以生擒的手法,让活生生的杜拉斯就范。杜拉斯如果能读到这本传记,一定也会为黄荭点赞,尤其黄荭的写作技艺,星辰般照亮了《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在形式层面,印证了杜拉斯,“唯一的主题,是写作。”
杜拉斯自己说,其实作家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他们杀人,自杀,无恶不作。而一个好的传记作家,就是把这些流浪在人类意识危险地带的人物带回家,把他们洗刷整理得可以和我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因此本质上,每一本传记都应该是一本“驯悍记”。遇到黄荭这样的对手,杜拉斯终于可以安息。
而《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也让我理解了,杜拉斯可以一代代烦死我们的主要原理。穷尽一生,她把“情人”变成了一个概念,一门理论,一种世界观。情人出没的地方,就有杜拉斯。
撰文 | 毛尖
编辑 | 青青子 罗东
校对 |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