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细血管』“有些东西我们今天拍了,明天就没有了”( 三 )


采访人员:你之前说,曾有调查结果表明中国人最喜欢主食和主食包裹油脂类食物,譬如牛肉面、饺子、肉夹馍,制作过程中需要参考这些调查吗?
陈晓卿:电视的行业分工非常精细,我们直接看分钟收视曲线上,讲到哪个食物的时候增长曲线最陡,非常明显。比如播到“性冷淡食物”,像Noma(注:以精致菜肴闻名的丹麦餐厅),像西班牙厨师做的那种在盘子里面非常漂亮的食物,几乎(收视曲线)没怎么动。但是更直接、更大块、跳动的,反应会比较剧烈。
上海台做过类似的统计,什么样的餐厅更受大家欢迎,他们也得到了差不多的结论。第一是有大肉的,不是鱼、不是清淡的;第二就是有非常好吃的主食,很简单;第三个是,特别不好找,根本找不到,实际上是增加了它的戏剧性。
“人情味需要一个度”
采访人员:你自己怎么理解故事?
陈晓卿:我们的故事基本的构建蓝本是从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来的,那更多是技巧。我的朋友、作家王佩说,故事就是你一步一步接近真相的努力,生活在社会里的每一个人,任何时刻都在找彼此的真相。另一个我传达给观众的是,故事是个人生命体验的文学化表达。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某一种东西。我需要在食物或制造食物这个人的这一段镜头里面有所共鸣,就这么简单。
采访人员:你之前的作品里,故事的传统做法是有人物,有情节、经历、背景的。
陈晓卿:现在的时代来不及了。别人跟我说你现在太急功近利了,我说真的不是。我们的每一个故事,大概是五到九分钟,故事的粗剪都在40分钟,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有,只是我不要了。最典型的,你看BBC的节目,就开始削减背景,动态进入。Netflix现在已经到随心所欲的程度了,我们的观众可能比美国观众接受这种事物要难一点,那我们稍微往后退一点,别做得那么绝。很多时候影响结果的不是你怎么做,更多是判断。
采访人员:以前每个故事讲得更深长,也许会令人感觉有更多人情。
陈晓卿:我一点都没觉得这次损失了人情。实际上,人情味需要一个度。我刚才讲什么是故事,我想你得到的是博弈;我们如何选择食物,是博弈;如何照顾观众心理,照顾多大的最大公约数是博弈;人情味到什么程度,同样也是博弈。我对主人公的那种爱,爱到什么程度,要抽身出来的。我们永远有两个视角,有一个紧贴着你的主人公,让观众能够替代他,一看到他就觉得是自己,这是很重要的。但是纪录片还有一个上帝视角,很冷静地看他离去,看着这个东西就快没了,没办法。这是两种视角的博弈,多取哪一种,肯定有一个最合适的值,这个值是更多人能够接受的。
采访人员:你现在认为人情味的度多少合适?
陈晓卿:以前我们就做得多了一些,我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错误,但接受起来就会有人觉得不适,觉得用力过猛。用力过猛很简单,往回收一收就好,把更多的情感放在私下里和主人公的交流就好了。我甚至要求我的音乐编辑,每一段抒情的音乐都要给我听。抒情的音乐第一集只用了一处,第二集只用兩处,这是我听过的,它没有滥情。千万不要让我觉得你难过了。只有克制的表达,到达率才会更高。
大厨师是永远不做外卖的
采访人员:这次用了显微摄影、全景声,你曾说希望这些技术让作品既细微又宏大,能解释一下吗?
陈晓卿:我的专业是摄影,我记得第一届中国摄影金像奖的一个获奖作品叫《日月》,做了一个合成,把日出的上半截和月亮的下半截合在一起,特别震撼。摄影师叫陈长芬,我两次和他交流,他给我比照过:“这是人的毛细血管,这是我在甘肃拍的黄土高原。”我非常惊异地发现,在天空1万米的位置拍地球,和我们在显微镜下看到的毛细血管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和中国的哲学很像,大象无形,当你对一个东西认知到特别细密的程度,会突然发现天地特别广博。
采访人员:对食物而言,这种细密会产生特殊的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