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人工智能与人性( 三 )


石黑一雄:在如今的时代,随着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电脑已经可以预测人类的喜好和偏见,推荐给我们想买的东西,比如当我想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会出现很多的推荐,准确得让人吃惊:这些电影都确实是我感兴趣的,其中甚至有一些我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作品,比如冷门的纪录片或是60年前的电影。这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我想提出的问题是:既然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都比我们自己更了解自己,这是否会让我们重新审视人类自身的存在?
对于我们的家人朋友而言,人工智能的存在是否会重新阐释“爱”的定义?当你说你爱上某个人,那个人真的是不可替代的吗?是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提供一个数据化的副本?这在技术上能够实现吗?这是否会让我们重新思考“人”的存在是不是独一无二的?这些都是我在小说中提出的问题,但我不会提供一个简单的答案。
实际上,在小说中,我想克拉拉可能有自己的结论:每个人类个体都是独特的,这是因为在爱他们的人心中留有对他们的记忆。但是真的来到人类和人工智能共存的时代,我认为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不是担心人工智能会替代人类,让他们变成奴隶,尽管这样的想法或许很适合写一个故事。我更担心人类将以什么样的形式继续为社会做贡献,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只有20%-30%的人需要工作,因为人工智能可以做得更好。
我们可能需要重新定义这个社会,人类到底是什么,如何养活自己,怎么照顾家庭,如何为自己找寻到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如何为社会奉献自我?现有的社会体系将如何运转下去?如果机器人可以比人类有更高的工作效率,这是否会带来整个社会的重构?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就会有战争、冲突和源源不断的矛盾发生,这是我的顾虑和担忧。
我的另一个担忧是,人工智能是否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偏见和局限?如果我们回望历史,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价值观并不是恒定不变的,就在最近的50年内,我们的价值观一直动荡不安。我担心人工智能的偏见会被隐藏在“黑箱子”里,我们无法把它从机器身上拆除或是剥裂。决策始终根据“黑箱子”内部做出,而人类无法真正控制它,某些因为生产年代所带来的偏见可能会变成永久性的。我在思考如何在人工智能明显比我们强大的环境下,仍对人工智能进行某种监视和管理,这比人工智能取代人类更让我关切。
专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人工智能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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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 人民视觉资料图澎湃新闻:在你之前的小说中,你写过二战时期的英国管家、学校里长大的克隆人孩子、追寻真相的圆桌骑士,但是始终不变的是第一人称的视角、“不可靠的叙述者”和贯穿的“自我欺骗”。但是克拉拉是一个人工智能,这是否意味着她的记忆是真实、可靠、诚实的,她是不是你小说中第一个“可靠的叙述者”?石黑一雄:其实我认为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可靠的”,最起码是诚恳的。在我看来,“不可靠的叙述者”更像是作者在向读者撒谎,比如主角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通过语言上的技巧弥补了逻辑的漏洞,让读者相信他的无辜,实际上他犯下了谋杀罪,编出了小说最后50页的谎言。
但是在我看来,人类的记忆本身就是不可靠的,我只是还原了人类的天性,当你在和家人、朋友交谈时,他们并不会告诉你全部的真相,他们只会重复被自己记忆修改过的部分,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可靠的叙述者。我痴迷于人性的真实,痴迷于人为什么想要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逃避令人难以面对的事实,以及如何面对让自己回想起来就感到羞耻的过去。我痴迷于人类面对自我的暧昧不清与互相矛盾。另外一个有趣的区别是,有些人逃避的是过去的真相,有些人逃避的是未来的真相,这是人类面对自己的两种“不可靠”。
我承认,对于克拉拉来说,这样的情感倾向会减弱一些,因为她是机器人,她就像婴儿一样,空荡荡地来到人类世界,开始学习人类世界的规则。她有人性化的一面,比如刚开始在商店里,她曾经因为没人领走她而焦虑不安,尽管她没有表达出来,你也能感受到这种焦虑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