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苏东坡是如何一步一步寻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生命归宿的?( 三 )


这一次,东坡选择了用诗写出他悲怆、绝望的心情。他作《寒食雨》二首:
其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四十七岁的东坡,心境复杂多变。走过单纯的畏罪心理,超越个人的得失祸福,他在自我默省之中,体悟过往之非,却也重新肯定“尊主泽民”的儒家理想。理想的肯定更显现了他依然强烈的用世之心,于是,生命徒然落空的悲哀席卷而来。
这两首寒食诗,悲怆沉痛,是生命在时间的无情压迫下最无助的呐喊、呻吟:青春的梦想凋零如春花,青春的岁月也在不知不觉中一去不回,而贬谪闲置的生涯,求进不得,思归难成,更将有限的年华抛向一片空白。东坡最后说:“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我也想效仿当年阮籍,在穷途之时痛哭流涕、尽情发泄,可是我的心已如死灰,冰冰冷冷,再也吹不起希望的火花了!东坡的作品结语从未悲痛若此,东坡的心境也极少掉入这样的深渊。
仿佛把最底层、最晦暗的气息吐尽,《寒食雨》二首之后,东坡的心境渐趋平和。面对生命无常、人生如梦的永恒课题,他就像个不愿放弃、努力寻求答案的学生,一步一步走在现实的生命旅途上,在前进中思索,在古往今来的悲欢人事、自然山水与亲身感受的人情温暖中体悟。他因此为后人留下了不朽的篇章,有诗词,有文赋,呈现了他的多样才性、多种情绪:对时间的敏感、生命的无奈,以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伴随着洒落悲哀的旷达。直到今日,许多人面对人生的风雨困顿,总会不期然地想起东坡在黄州时期的作品,尤其是《寒食雨》之后出现的,如《定风波》《念奴娇》《临江仙》以及前后《赤壁赋》。
柳绵|苏东坡是如何一步一步寻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生命归宿的?
文章插图
沈周《西山雨观图》
03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的化解之道
他在寒食节写下的两首诗,吐露了心灵深处最沉痛、黑暗的忧惧与悲哀。这一年,他四十七岁。
寒食在冬至之后一百零五天,这年的寒食应该是农历三月三日。寒食后,雨脚渐收,密合的乌云时聚时散,阳光不时也会露脸,东坡当然也不会任由自己幽闭在局促的空间里自怨自叹。三月七日,他与友人相约,前往沙湖看田。看田是为日后的生计着想,希望能找到便宜的田地,让一家人真正安居,过着自耕自足的农家生活。
这次看田似乎没有如愿找到适当的农地,但偶发的情境让东坡走出了前几日的阴霾沉郁,悟得另一层生命境界,留下了一篇不朽名作——《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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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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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沙湖是为了看田,看田则是为了安顿一家人未来的生活,我们由此可以见识到东坡面对现实的勇气、不轻易萎顿放弃的精神。从三月三日到七日,短短数日,随着渐渐转变的天气,东坡也一步步地梳理了自己的情绪——打开门,一步跨出,路绵延向前,何必途穷之叹呢?
词序说“雨具先去”,或许出门时有雨,或者仍然担心天气阴晴未定,因此大家都带了雨具,但显然这日天气不错,要自沙湖回家时,为了轻松方便、多走些路赏景聊天,就放心地让仆人先带着雨具回去。哪料到雨具走了,雨却来了!突来的这阵雨令走在山径间的一群人措手不及,无处躲雨——“同行皆狼狈”,东坡如是说。狼狈,是形容在风雨中左闪右闪、快步向前、时或脚下打滑依旧难免被雨淋湿的身躯举止,以及不免几分懊恼的神情,这是我们熟悉的经验。可东坡接着说:“余独不觉。”他似乎不以为意,不觉得该想办法躲躲雨,因此也就没有“狼狈”的心情了。
从生活中片刻的遭遇,东坡领悟的是更为深广的人生意义。而他选择词牌《定风波》来抒写这件事、这些体悟,应该也不免有着借以“平定人生风波横逆”的期待。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评析此词说:“东坡时在黄州,此词乃写途中遇雨之事。中途遇雨,事极寻常,东坡却能于此寻常事故中写出其平生学养。上半阕可见作者修养有素,履险如夷,不为忧患所摇动之精神。下半阕则显示其对于人生经验之深刻体会,而表现出忧、乐两忘之胸怀。盖有学养之人,随时随地,皆能表现其精神。”刘永济这段话适切地表达出东坡将遇雨的生活经验转化为生命体悟的精神,同时,也清楚地点出了在这阕词里面,东坡所面对的、有所感悟的是两种情境:突来的风雨、风雨后的晴阳,而他最后所要超越的正是忧(风雨)、乐(晴阳)两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