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苏东坡是如何一步一步寻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生命归宿的?( 二 )


“回忆”往往是词情兴发的关键。上片的旅途景色一路带引行人逐渐有了流年偷换的感伤,而踏出那片郊野,路过高墙院落,忽然隔墙传来的笑语,则让行人停住了脚步。“墙里秋千”是未染尘霜的少女世界,是青春的欢愉;“墙外道”是风霜雨阳交替的现实旅途,是追寻未知的茫然与疲惫。行人忽然停步,并非只为佳人的笑声令人陶醉,更应该是那笑语中的单纯与清朗传入行人耳内心中,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自觉地,听者翻越了记忆的墙篱,沉醉在自己往日的类似情怀里。“笑渐不闻声渐悄”,墙里的笑语逐渐远去,人声寂寂,听者适才恍如重回过往时光的幻觉也消失了。墙内的佳人不知墙外有人驻足,不知自己的欢乐曾唤起偶然路过的行人一段回忆,更不知这无心的笑语让异乡旅人徒然怅惘,萌生“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感叹。这“恼”字,是被引出烦恼,被撩拨情绪, 若非内心本自多情,又如何能被拨动心弦而有这阕小词、这些愁思呢?
柳绵|苏东坡是如何一步一步寻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生命归宿的?
文章插图
恽寿平《燕喜鱼乐图》
02
从风雨中走来:
由《南歌子》到《寒食雨》
在人生旅途中,沿路的风光里,东坡最欣赏两种景色:月夜之时、雨后放晴。他常写雨景,除了雨景的美,他还说“雨落诗成”。纷飞细雨、滂沱大雨……雨,似乎特别能激发他的灵感,让他写出美好的诗篇。不过,生命的淬炼之旅一路行来,雨所代表的往往就是更深层的象征意义了。下文我们将谈一段自风雨中走来的心情,从东坡的《南歌子》到《寒食雨》,看“乌台诗案”前后,东坡所面对的两种境况,两种悲切的情怀,一种是与外界对抗的精神,一种则是悲怆绝望的心声。
《南歌子》写在“乌台诗案”之前,是东坡从徐州赴湖州途中,遇雨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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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
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
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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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阕词乍看似旷达,其实意气未平,表现的是一种豪情。“带酒冲山雨”,流露了与现实正面对抗的悲壮情怀。不躲雨,不悠游雨中,而是带着酒意大步迎向雨势,快步冲过层层雨幕, 强烈地与山雨“冲撞”的态势。这样的姿态、心境,使得下一句的悠闲意味顿减,反而增添了一份挣扎冲突后的寂寞与疲倦。“和衣睡晚晴”,为什么穿着湿答答的衣服就休息了?被雨淋湿的衣服标记着刚刚对抗山雨的过程,是否也有几分像从战场归来的战士那身盔甲,布满刀枪剑痕、烽火尘烟,同时也是抗敌不屈的勇者象征?只是,充满战争记忆的盔甲和满载雨水凉意的衣服,包裹的不也往往是疲累孤独、渴望安宁的身体与心灵?梦境也许是最便捷的解脱。在梦里,现实隐退,真幻模糊,仿 佛也就摆脱了物我形象,不用受限于既定的形体,可以自由自在、无所羁绊地飞翔于天地之间。这里用了庄周梦蝶的典故。我们要注意的是,东坡此处的“栩然一身轻”却先有个前提:“不知钟鼓报天明”,必须“忘了时间”。换言之,东坡是以忘记时间、忘记现实,一种躲避的态度,来让自己得到舒徐,还不是庄子参透虚实真幻、解放形体执着、以臻精神自由的境界。可是,他真的忘记时间了吗?
一觉醒来之后, 浮上心头的是“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老的意识,进退失据、生命落空的悲痛,一一涌现, 他依然困在时空流转的现实感受里。所以词的下片,字里行间充满了悲愤之情、郁勃之气。所谓“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都蕴含着孤绝的、与现实不谐和的情绪,是强作开脱语,并非真正的达观。而从这里也看出此时东坡的抉择:我选的就是一条刚正的路,不与泥同行,不要沾黏尘埃——一种洁身自爱、绝不同流合污的生命意识。带着这种与雨冲突的孤绝之姿,东坡面对现实的横逆,在逐渐酝酿的政治风暴中,“乌台诗案”的发生,又岂是偶然?
元丰五年(1082)是东坡贬居黄州的第三年。生活依然贫困,但日常起居已渐安顿,一家人相互扶持,倒也平淡温馨。同时东坡在朋友的协助下,租得一小块耕地,虽然贫瘠,经过一番整理后,倒也可以耘田播种,多少能够改善目前困窘的状况。他自号“东坡居士”,又在耕地附近自建了“雪堂”。雪堂只是简单的建筑,却让他有一处可以阅读、书写、沉思,偶尔招呼朋友的小空间。贬官的现实生活条件似乎有了改善,饱经挫折、忧惧的心也正逐渐调适。没想到老天爷的考验尚未结束。这年春天过后,雨连绵不绝,下了将近两个月,新播种的田地泡在水中,屋子也进水了,到处湿答答,而更湿更阴霾的是原本试图振作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