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马孔多( 二 )


开头处 , 她选择放弃博士律师的大好前程 , 到家乡讲授“民主形成和权利传播”课程;第二次 , 当她在乡村遭到强奸 , 她选择回到乡村继续教书;第三次 , 当她知道强奸她的人是谁时 , 放弃起诉;第四次 , 当她发现自己怀孕 , 决定保留这个孩子 。
特写镜头构成的长镜头长久地凝视着宝琳娜好看但不施粉黛的面孔 , 她教书的脸 , 她被强奸后的脸 , 她反抗父亲时的脸 。 而她的显明的白人面孔与课堂上的那些混血面孔形成对比 , 她教书的地方是阿根廷北部省份米西奥内斯 , 这里是阿根廷、巴西、巴拉圭的三国交界之处 , 因此几名强奸犯的脸上都带着印第安人、黑人的混血痕迹 。 加上该地区的贫穷与荒蛮 , 使得影片中的阿根廷完全迥异于阿根廷人“欧洲飞地”和白人国家的自我身份预设 。
片中有一段是一个穆拉托(黑白混血)女孩薇薇的自述:她14岁被自己的舅舅强奸 , 生下了儿子 。 强奸 , 是拉美的“元叙事” 。 航海大发现和殖民过程 , 本就是一种入侵强奸 , 意味着现代拉美就是“强奸”的产物 。 白人女性宝琳娜的被强奸 , 某种程度上是历史的重演和土著的复仇 。 而宝琳娜选择留下腹中强奸者的混血孩子 , 意味着她选择“接受现实” , 接受当下 , 接受美洲的历史 。 但宝琳娜并不是一个当代“圣母” , 她不是救赎者 , 只是个“接受者” 。 她甚至不是乌拉圭思想家何塞·恩里克·罗多呼唤的空气精灵“爱丽儿”式的美洲青年 , 否弃肉身和物质 , 过着“爱与美”的精神生活 。 她相信身体和行动胜过相信法律和道德 , 她是用爱来反叛“暴力和权力” 。
影片最后一幕是宝琳娜坚定走在乡村路上 , 她平静的面孔迎着镜头一直向观众走来 , 直到充满了银幕 , 几乎气息可闻 。 她持续地走向镜头 , 走向观众 , 走向现实 。 她不仅回到马孔多 , 而且留在了马孔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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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孔多不仅是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 如马尔克斯所说 , 也是“过去” , 是一片时间碎片——恶时辰 。 此次阿根廷影展中的另一部电影《霍滕西亚》的时空 , 就回到了一个模糊的怀旧过往 , 用略奇幻的方式讲述了女主人公霍滕西亚在失父、失业、失恋的困境中 , 寄希望于金发男孩和美丽鞋子的故事 。 在这部阿根廷奇谭中 , 漏电的暹罗旧冰箱和腐臭的动物标本是父亲的遗物 , 承担着类似“房间里的大象”功能 , 片尾处它们的被清除象征着与父权制沉重遗产的告别 。
另一部电影《妈妈?妈妈!妈妈》用儿童视角讲述了一个童话般的故事 , 时空的模糊 , 情节的简约 , 以及田园诗般的复古影像和充斥画面的白人女孩面孔 , 使影片略去了阿根廷民族性的表达 , 转而对日常生活进行了放大镜式的银幕书写 。 在这里 , 孩子的失踪和死亡只是意外和传说 , 少女的初潮和孩子的游戏 , 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仪式 。
不同于以往阿根廷电影“始于激情 , 终于悲情 , 中间都是苦情”的苦难叙事 , 《霍滕西亚》《妈妈?妈妈!妈妈》等影片的调性是轻盈的 , 不仅去历史、去苦难、去民族性表达 , 而且“加冰加糖加奶” , 用高饱和的糖果色影调、童话般的极简故事 , 讲述了个人的、微观的、内心的情感波澜 。 然而 , 这类电影对于外国观众而言 , 如同进入一个真空地带 , 略显得情节失序、主题失焦、叙事失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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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比探戈舞更能代表阿根廷人的爱情关系:蟹行猫步、深沉哀愁、激情四溢 。 探戈舞就是一场男女用生命自愿投入其中的战争或搏斗 。 但传统探戈舞也体现了阿根廷的大男子主义 , 舞步完全由男性主导 , 女性只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和配合 。 但这次阿根廷影展中几部情感向的影片 , 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关系的颠覆 。
《最后探戈》《霍滕西亚》《鲸之歌》都是“一个人的探戈” , 是女性在独舞中对孤独的拥抱和觉醒 。 《最后探戈》堪称新世纪歌舞片中的典范 , 纪实与想象交替、资料与情景复现结合 , 加上男人与女人、爱情与舞蹈之间的博弈与搏斗 , 使得探戈不仅仅是情感艺术和舞台艺术 , 也成为不断被再创造的银幕艺术 。
片中 , 当男人终于离去 , 女主人公玛利亚开始跟一个黑衣人共舞 , 这黑衣人完全将自己融入背景的黑暗中 , 仿佛不存在 , 又仿佛无处不在 , 她似在独舞 , 又似与黑暗共舞 。 她成了“黑暗中的舞者” , 与黑暗共舞 , 与孤独共舞 , 与死亡共舞 。
这时 , 探戈舞的性质已经改变了 , 传统探戈舞中 , 男舞者决定舞蹈姿势的时间、地点和速度 , 但在这一段里 , 男性成了一个追随、附和女性的影子 , 而女性成为主导者 。 可以说 , 对爱情永恒不灭的激情 , 是阿根廷人的精神“马孔多” 。 片尾处 , 当玛利亚独自一人穿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 , 她红发如火 , 满面风霜 , 像一个爱之战的幸存者 , 一个走出“马孔多”、独步于自己生命旷野的女王 。